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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69)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他不是不知道,输得这么惨对我意味着什么。他不会希望看见我毁灭吧?要知道他是我的朋友。要知道我曾是爱他的……但也不能怪他,他走运嘛,有什么办法呢?也不能怪我,”他对自己说,“我没有做过什么坏事。难道我杀过人,侮辱过人,对人起过坏心眼吗?为什么倒这么大的霉?这是从何时开始的?就在不大会儿之前,在我向这张桌子走来的时候,心想赢它一百卢布,够买一个珠宝匣送给妈妈过生日的就回家了。那时我是多么幸福,逍遥自在,快快活活啊!可是当时我并不了解我是幸福的!它是何时结束的?这个新出现的可怕的处境又是何时开始的?这个变化的标志是什么?我仍然挨着桌子在这儿坐着,仍然在选牌和出牌,在看那双骨骼粗大、动作敏捷的手。这是何时发生的?究竟出了什么事?我健康,强壮,依然故我,依然在原来的地方。不,这不可能!结局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

他满脸通红,浑身出汗,虽然室内并不热。他的面孔看去既可怕又可怜,在他力不从心地强作镇静的时候,更显得可怕而且可怜了。

欠账达到四万三千这个注定的数目。罗斯托夫准备了一张牌,把刚输掉的三千卢布加倍押上去,这时多洛霍夫把牌一扣,推到一边,拿起粉笔迅速地画出清晰粗重的笔迹,不断摁断粉笔头儿,结算罗斯托夫的欠账。

“吃晚饭,该吃晚饭了!茨冈人来了!”果然,从寒冷的外面进来一群肤色微黑的男男女女,操着茨冈口音谈话。尼古拉知道一切都完了,但是他用不在乎的口气说:

“怎么,你不干啦?我准备了一张极好的牌。”好像他最关心的就是赌博的乐趣了。

“一切都完了,我完蛋了!”他想,“现在只有一条路——对准脑门送一颗子弹。”他这样想,但同时用快活的声调说:

“喂,再打一张牌吧。”

“好,”多洛霍夫算完账,答道,“好!押二十一卢布的。”他指着四万三千整数的零头二十一这个数字说,于是他拿起牌来准备发牌。罗斯托夫顺从地折角,努力写上二十一以代替原先打算押的六千。

“我怎么都无所谓,”他说,“我只是很想知道,你是‘杀’还是‘赔’我这个十点。”

多洛霍夫认真地发牌。啊,罗斯托夫这时是多么恨那双手,那双颜色发红,指头短粗,从衬衫袖口下露出汗毛,把他控制住的手……十点赢了。

“您欠四万三千卢布,伯爵。”多洛霍夫说,他从桌旁站起来伸伸懒腰。“坐这么久,的确坐累了。”他说。

“可不是,我也累了。”罗斯托夫说。

多洛霍夫打断他的话,好像提醒他,开玩笑对他是不合适的:

“伯爵,我什么时候可以拿到您的钱?”

罗斯托夫刷地一下涨红了脸,他把多洛霍夫叫到另一间屋里。

“我不能一次付清,你可以拿到期票。”他说。

“你听着,罗斯托夫,”多洛霍夫明显地含着微笑,紧盯着罗斯托夫的眼睛说,“你知道一句成语吧:‘在恋爱中成功,在牌桌上就失败。’你的表妹爱上你了。我知道。”

“啊!落到这个人手里是多么可怕。”罗斯托夫想。他明白,输钱的事张扬出去,对父母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他明白,摆脱这一切该是多么幸福。他也明白,多洛霍夫知道而且也能够使他避免这场羞辱和痛苦,而他现在竟像猫玩老鼠似的戏弄他。

“你的表妹……”多洛霍夫正要说下去,但是罗斯托夫打断了他的话。

“我的表妹跟这毫不相干,用不着提她!”罗斯托夫发疯似的喊道。

“那么什么时候给我钱呢?”多洛霍夫问。

“明天。”罗斯托夫说着,离开了房间。

十五

说一声“明天”,并保持不失体面的腔调,不是难事,但是一个人回到家里,见到妹妹、弟弟、母亲、父亲,说明情由,伸手要钱,然而在许下诺言后已经没有权利要钱,这却是可怕的。

家里的人还没睡。罗斯托夫家的年轻人从剧院回来,吃过晚饭,都聚在古钢琴周围。尼古拉一走进大厅,一团爱情的诗意气氛就包围了他,在那年冬天始终笼罩着他们家庭的这种气氛,现在在多洛霍夫求婚和约格尔的舞会之后,有如大雷雨之前的空气,在索尼娅和娜塔莎身上更加浓厚了。索尼娅和娜塔莎穿着去剧院穿的那身天蓝色的连衣裙,她们都是那么美,而且她们也知道自己的美,微微含笑站在古钢琴旁边。薇拉和申申在客厅里下棋。老伯爵夫人和一个住在他们家里的贵族老太太在摆牌阵,等待着儿子和丈夫。杰尼索夫两眼发光,头发竖起,伸出一只腿坐在古钢琴旁,他那短粗的指头打着琴键,奏出和弦,他转动着眼睛,用尖细沙哑、然而准确的声音唱着他写的诗歌:《仙女》,他在试着为它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