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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68)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可以记账!”

罗斯托夫押了五个卢布,输了,又押了五个,又输了。多洛霍夫一连杀了罗斯托夫十张牌,就是说,赢了他十张牌。

“诸位,”他做了一阵子庄家,说,“请把钱放在牌上,不然我会算错的。”

其中一个赌徒说,他希望能给他记账。

“记账是可以的,不过我怕算错;请把钱押在牌上。”多洛霍夫回答,“你不要不好意思,咱们以后会清账的。”他对罗斯托夫加了一句。

他们继续赌下去,侍者不断送来香槟。

罗斯托夫的牌全给杀掉了,他已经欠了八百卢布。他本想在一张牌上押八百卢布,但在送给他香槟的时候,他改变了主意,又改为一般的赌注——二十卢布。

“别改啦,”多洛霍夫说,虽然他对罗斯托夫好像连看也没看,“你得快点赢回去。我输给别人,可是老赢你。也许你怕我吧?”他又重复一遍这句话。

罗斯托夫照办了,不改动已经写好的八百卢布,把从地上捡起来的破角的红桃七押上。过后很久他都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张红桃七。他押上红桃七,用粉笔头在这张牌上端端正正写上“800”;喝了一杯侍者送来的暖香槟,对多洛霍夫的话笑了笑,于是他提心吊胆地瞅着多洛霍夫拿牌的手,等待着红桃七的出现。这张红桃七的输或者赢,对于罗斯托夫是事关重大的。上星期日伊利亚·安德烈伊奇伯爵给儿子两千卢布,他是从来不爱谈手头拮据的,可是他对儿子说,在五月之前这是最后一笔钱了,叫他这次要节省一点。罗斯托夫说,这笔钱对他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他保证在春天以前不再要钱。现在这笔钱只剩一千二百卢布了。因此,红桃七不仅意味着输一千六百卢布,而且势必要改变诺言。他揪着一颗紧张的心,望着多洛霍夫的手并且在想:“快发给这张牌吧,这样我就可以拿起帽子坐车回家,同杰尼索夫、娜塔莎和索尼娅一起用晚餐,从此以后发誓再不沾牌的边儿。”此刻,他的家庭生活——跟彼佳的玩笑,跟索尼娅的谈话,跟娜塔莎的二重唱,跟父亲的玩牌,甚至波瓦尔大街家里那张舒适的床铺——在他想象中都是那么生动有力、清晰迷人,就仿佛这一切已经成为久已过去、再也得不到的、异常宝贵的幸福。他不能设想愚弄人的运气竟然不得不把红桃七放在右边,而不是放在左边[16],以致使得他坠入从未体验过的不可知的灾难深渊。这是不可能的,但他仍然揪紧了心,等待着多洛霍夫两只手的动作。那两只骨骼粗大、颜色发红、从衬衫袖口下露出汗毛的手,把整副牌放下,接过侍者递给他的杯子和烟斗。

“你真的不怕跟我赌吗?”多洛霍夫又重复这句话,他仿佛要讲有趣的故事似的,把牌放下,往椅背上一靠,嘴角含笑,慢条斯理地讲起来:

“是啊,诸位,我听说莫斯科谣传,说我是赌假博,因此我奉劝你们对我要当心点。”

“好啦,快发牌!”罗斯托夫说。

“嘿,这帮莫斯科的三姑六婆!”多洛霍夫说,笑着把牌抓起来。

“啊——哈!”罗斯托夫把两手举到头发上,几乎大声叫起来。他所要的红桃七竟然出现在整副牌的第一张。他已经输到无力偿付的地步。

“不过,你不要拼命冒险。”多洛霍夫向罗斯托夫瞥了一眼,说,继续发牌。

十四

一个半小时以后,大多数赌徒都不大注意打自己的牌了。

整个赌局都集中在罗斯托夫一个人身上。他的欠账不是一千六百卢布,而是一长串数目字,他曾估计大约上万了,可是现在他模糊地觉得,已经达到一万五千。而实际账面已经超过两万了。多洛霍夫已经不听也不讲故事了,他注视着罗斯托夫的手的每一个动作,偶尔瞟一下他的欠账。他决定继续赌下去,直到罗斯托夫欠四万三千卢布为止。他所以要选这个数目,是因为这个数目是他和索尼娅两人年龄的总和。罗斯托夫两手支着头坐在画满数字、酒渍斑斑、堆满纸牌的桌旁。一个恼人的印象总也挥之不去:那两只骨骼粗大、颜色发红、在衬衫袖口下露出汗毛的手,两只他又爱又恨的手,牢牢地控制了他。

“六百卢布,爱司,角,九……赢回来是不可能了!……家里是多么快乐啊……杰克孤注……这是不可能的!……他为什么跟我来这一手?……”罗斯托夫在想和回忆。有时他下一个大注;但是多洛霍夫拒绝打它,他亲自给他定注。尼古拉顺从了他,他时而祈祷上帝,就像他在战场上、在阿姆施特滕桥上那样祈祷上帝,时而认为随便从桌子下面捡一张折坏的牌可以搭救他,时而数数他的军服上有几根绦带,就把全部输掉的钱都押在数目相同的牌上,时而环顾其他的赌友求救,时而瞅瞅多洛霍夫那张现在变得冰冷的面孔,极力揣测他怀着什么鬼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