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战争与和平(162)

战争与和平(162)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玛丽亚公爵小姐早已放下书本:她沉默地坐着,一对光亮的眼睛注视着乳娘那张布满皱纹、最细微的特点都是她所熟悉的面孔:头巾下面露出一绺白发,下巴颏垂着小袋形的松肉。

乳娘萨维什娜织着袜子,低声地,低得连她自己也听不见也不了解地讲述着讲过数百次的往事:去世的公爵夫人在基什涅沃生公爵小姐的时候,接生的不是产婆,而是一个摩尔达维亚的农妇。

“上帝是慈悲的,医生根本不需要。”她说。忽然一阵风猛吹卸掉一面窗框的窗户(遵照老公爵的意思,在云雀飞来的时候,房间的双重窗框都要卸掉一面),吹开了拴得不牢的窗栓,拍打着缎子窗帘,袭来一股夹雪的寒气,蜡烛被吹灭了。玛丽亚公爵小姐打了个寒噤;乳娘放下袜子,走到窗口探出身子,想捉住敞开的窗框。冷风拍打着她的头巾角和露出来的灰白发绺。

“公爵小姐,我的妈呀,大路上有人来了!”她说,用手扶着窗框,没有关窗,“打着灯笼呢,一定是医生……”

“哎呀,我的天!多谢上帝!”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得去迎接他:他不懂俄语。”

玛丽亚公爵小姐披上披肩,朝来人跑去。当她穿过前厅时,从窗口看见大门口停着一辆马车,灯火通明。她向楼梯口走去。在楼栏杆柱子上点着蜡烛,风吹得蜡直流油。仆人菲利普满脸惊慌的表情,手里也拿着一支蜡烛站在下面楼梯第一个平台上。再下面,楼梯转弯的地方,传来厚毡靴上楼的脚步声。玛丽亚公爵小姐觉得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多谢上帝!”那个声音说,“爸爸呢?”

“休息了。”早已站在下面的管家杰米扬的声音回答说。

然后那个声音又说了句什么,杰米扬答了一句,于是厚毡靴的脚步声沿着看不见的楼梯转弯更快地走近了。“这是安德烈!”玛丽亚公爵小姐想道。“不,这不可能,要是真的,那就太不寻常了。”她想道,正在她这样想的时候,在仆人举着蜡烛站在那里的楼梯平台上,出现了安德烈公爵的面孔和身影,他穿着翻领皮外套,身上撒满了雪。不错,这是他,但面色苍白、瘦削,而且表情也变了:奇特地柔和,然而心神不定。他走上楼梯,把妹妹抱在怀里。

“你们没接到我的信吗?”他问,他不等回答,而且他不会得到回答的,因为公爵小姐说不出话来——不等回答就同跟在他后面的产科医生(他是在最后一站遇见他的)继续快步上楼,他又拥抱妹妹。

“多么奇怪的命运!”他说,“玛莎,亲爱的!”他脱掉外套和靴子,就到公爵夫人的房间去了。

小公爵夫人歪在枕头上,戴着小白帽(阵痛刚过去)。黑色的发绺曲卷在发烧的汗湿的腮帮上;她张着可爱的鲜红小嘴,上唇有一丛黑色的茸毛,她露出快乐的微笑。安德烈公爵走进房来,在她睡的沙发末端停下。一对发亮的眼睛望着他,没有改变表情,仍然流露着孩子般的恐惧和不安。“我爱你们所有的人,我对谁都没做过坏事,干吗叫我受苦?救救我。”她的表情好像在说。她看见了丈夫,但是她不明白他这时在她面前出现是什么意思。安德烈公爵绕过沙发,吻了吻她的额头。

“我的心肝,”他说,他从来没有这样叫过她,“上帝是慈悲的……”她用疑问的、孩子般责备的目光看了看他。

“我等待你来救我,但是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连你也是这样!”她的眼睛这样表示。她对他的到来并不惊讶;她不明白他是刚到的。他的到来对她的痛苦和减轻痛苦毫无关系。阵痛又开始了,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劝安德烈公爵离开房间。

产科医生进到屋里。安德烈公爵走了出来,他看见公爵小姐,又走到她跟前。他们低声谈起来,谈话时时停顿。他们等待着,谛听着。

“你去吧,我的朋友。”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安德烈公爵又到妻子那里,在隔壁房间坐下等着。一个面带惶恐神情的女人从她房里出来,一见安德烈公爵就慌乱得不知所措。安德烈公爵两手蒙着脸,就这样坐了几分钟。无可奈何的肉体疼痛的惨叫,从门缝传来。安德烈公爵站起来,走过去想开门。有人握紧门柄不放。

“不行,不行!”一个吃惊的声音在门里说。——他开始在房里来回踱步。喊声停止了,又过了几秒钟。隔壁房间忽然传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不是她的声音,她不会这么喊叫。安德烈公爵跑到门口,喊声停止了,传来小儿的啼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