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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6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为什么把孩子抱到那儿?”安德烈公爵头一两秒钟这么想,“孩子?什么孩子?……那儿怎么会有孩子?也许这孩子降生了吧?”

当他忽然明白这个啼声的欢乐意义的时候,泪水使他感到窒息,他两肘支在窗台上,抽抽噎噎地像孩子似的哭起来。门开了。医生从房里走出来,他没有穿常礼服,挽着袖筒,面色苍白,下巴颤动着。安德烈公爵向他转过身去,可是医生张惶失措地望了望他,一句话没说,就走过去了。一个女人跑出来,她一见安德烈公爵,就在门槛上犹豫地停下来。他走进妻子的房间。她死了,仍然像五分钟前他看她的时候那样躺着,虽然眼珠凝然不动,双颊苍白,但是那可爱的孩童般的脸盘和盖一丛黑色茸毛的嘴唇,仍然是那么一副表情。

“我爱你们所有的人,对谁也没有做过坏事,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啊?唉,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啊?”她那秀丽的、可怜的僵冷面孔仿佛这么说。在屋角里,玛丽亚·波格丹诺夫娜用颤巍巍的白净双手捧着一个红红的小东西,它哼了哼,呱呱地哭起来。

又过了两小时,安德烈公爵悄悄地走进书房去见父亲。老头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他站在门口,门刚一敞开,老头就默默地用他那干瘪、僵硬的胳膊像钳子似的搂着儿子的脖颈,像孩子似的恸哭起来。

三天后,小公爵夫人安葬了,安德烈公爵走上停棺木的阶梯向她告别。棺木里那张脸仍然是那样,虽然紧闭着双眼。“唉,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啊?”那张脸总是这么说,安德烈公爵觉得,他心里仿佛失去一件东西,他感到内疚,那是他无法挽回也忘不了的内疚。他哭不出来。老头也来吻她那只安静地高高放在另一个乳房上的蜡黄的小手,她的脸也仿佛对他说:“唉,你们怎么这样对待我啊?”老头一见这张脸,就气愤地转过身去。

又过了五天,尼古拉·安德烈伊奇小公爵受洗礼。乳娘用下巴压着包布,同时神父用一支鹅毛向孩子又红又皱的小手心和小脚板涂油。

祖父当教父,他颤颤巍巍地捧着婴儿,生怕掉下去,绕着疤瘌流星的白铁圣水盆走一圈,把婴儿递给教母玛丽亚公爵小姐。安德烈公爵在另一间房里坐着等圣礼结束,他怕把孩子淹死,吓得连大气都不敢出。保姆把婴儿抱出来,他高兴地看了看他,保姆对他说,粘着孩子头发的蜡片在圣水里没有沉下去,[10]他赞许地点点头。

罗斯托夫参加多洛霍夫和别祖霍夫决斗的事件,由于老伯爵的努力,总算私下了结了。罗斯托夫不惟没有像他预料的受到降职处分,反而调任莫斯科总督的副官。因此他不能随着家人到乡下去,整个夏天都留在莫斯科的新任所。多洛霍夫复元了,在他养伤期间,罗斯托夫跟他的交情更深了。多洛霍夫是在热烈地、无微不至地爱着他的母亲身边卧床养伤的。老太太玛丽亚·伊万诺夫娜为了罗斯托夫和费佳[11]友好,很喜欢他,她常常对他谈起自己的儿子。

“可不是,伯爵,在如今咱们这个腐化堕落的社会里,他是太高尚太纯洁了,”她常常说,“好的德行,谁也不喜欢,人人都把它看作眼中刺。伯爵,您来评评,别祖霍夫做得对吗?体面吗?费佳存心厚道,爱护他,就是现在也没说过他一句坏话。在彼得堡跟警察胡闹,开开玩笑,那不是他们共同干的吗?结果怎么样呢,别祖霍夫没事儿,而费佳全揽在自己身上!他一个人担了!就说他官复原职吧,可是能不复他的原职吗?像他这样的勇士,像他这样的祖国儿子,我看还少有呢。可是现在——这场决斗是为的什么?这些人还有没有心肝,有没有羞耻!明知道他是独子,还要求他决斗,而且对准射击!好在上帝是怜悯我们的。究竟为了什么?如今的世道谁不玩弄阴谋诡计?他真的是吃醋吗?我看,那他早就该有所表示了,可是他竟拖了一年之久。当然喽,他要求决斗,认为费佳不会反对,因为他欠着他的钱嘛。多么下流!多么卑鄙!我知道您了解费佳,我亲爱的伯爵,相信我,因此我才真心地疼爱您。很少有人了解他。这是一个非常高尚、非常圣洁的灵魂!”

而多洛霍夫在养伤期间对罗斯托夫却说了完全令人意想不到的话。

“人家都认为我是坏人,我知道,”他说,“不管它。除了我所爱的人,我对谁都不买账。对我所爱的人,我可以为他卖命,而对所有其余的人,只要他挡住我的道儿,我就一脚踢开。我有一个值得崇拜的无价之宝的母亲、两三个朋友,你是其中的一个,至于别人,就只看他对我是有益还是有害了。几乎所有的人都是有害的,特别是女人。真的,亲爱的,”他说下去,“我曾遇见过仁慈、高尚、侠肠义骨的男人,但是我还没有见过不能用金钱收买的女人,不管她是伯爵夫人还是厨娘。我还没有遇见过我在女人身上寻求的那种白璧无瑕、忠贞不渝的特性。如果我找到了这样的女人,我愿意为她牺牲性命。可是这些娘儿们!……”他做了个鄙视的手势,“你相信不相信,如果说我还珍惜性命的话,我珍惜它仅仅是因为我还希望能够找到使我再生、净化、升华的天仙般的人物。可是你对这不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