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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60)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接到消息了。在俘虏名单中没有,在阵亡名单中没有。库图佐夫来信说,”他尖叫一声,仿佛想用这声尖叫赶走公爵小姐,“打死了!”

公爵小姐没有倒下,也没有晕过去。她的脸色苍白,但是,她听了这几句话后,脸上的表情变了,她那明亮、美丽的眼睛光彩照人。仿佛是一种喜悦,一种与尘世的悲欢无关的至高无上的喜悦,淹没了她内心的强烈悲哀。她忘了对父亲的畏惧,走到他跟前抓住他的手,拉过来搂着他那干瘦、多筋的脖颈。

“爸爸,”她说,“不要避开我,让咱们俩一同痛哭吧。”

“这些坏蛋,下流胚!”老头喊道,把脸避开她,“把军队毁了,把人也毁了!为的什么?去,去,去告诉丽莎。”

公爵小姐浑身无力地倒在父亲身旁的扶手椅里,哭起来。她现在仿佛看见哥哥跟她和丽莎告别时,他那又温柔又高傲的神情。她仿佛看见他温柔地、嘲笑地把小圣像戴到自己身上的情景。“他信不信?他会后悔他不信神吗?他现在在那儿吗?在那永远安息和幸福的地方吗?”她想。

“爸爸,把经过告诉我。”她含着眼泪问。

“去吧,去吧;在会战中阵亡了,那一仗毁掉了俄罗斯最优秀的军人,毁掉了俄罗斯的光荣。去吧,玛丽亚公爵小姐。去告诉丽莎。我就来。”

玛丽亚公爵小姐从父亲那儿回来,这时小公爵夫人正在做针线活儿,她抬头看了看玛丽亚公爵小姐,她有一种只有孕妇才有的特别的眼神,那是一种内在的、幸福而安详的眼神。显然,她的眼睛没有看见玛丽亚公爵小姐,而是看自己身体的内部,那里正在形成一种幸福的神秘的东西。

“玛丽[7],”她说,从刺绣架旁移开,往后靠着,“把你的手给我。”她拿起公爵小姐的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

她的眼睛有所期待地微笑着,毛茸茸的上嘴唇翘起来,像幸福的孩子似的翘着不动。

玛丽亚公爵小姐在她跟前跪着,把脸藏到嫂嫂的衣褶里。

“你听,你听,——听见了吧?我真觉得奇怪。你可知道,玛丽,我会非常爱他的。”丽莎说,眼睛放出幸福的光彩望着小姑。玛丽亚公爵小姐抬不起头来:她哭了。

“你怎么了,玛莎[8]?”

“没什么……我心里难过……为安德烈难过。”她说,在嫂嫂的膝盖上擦着泪。整个早晨,玛丽亚公爵小姐好几次要让嫂嫂思想有准备,而每一次都哭起来。这些为小公爵夫人不明了原因的眼泪,尽管她不善于察言观色,仍然使她惶恐不安。她没有说什么,但她张皇四顾,仿佛在寻找什么。午饭前,老公爵走进她的房间,她是一向怕他的,现在他的脸色特别不安,怒气冲冲,一句话不说就走了。她望了望玛丽亚公爵小姐,然后沉思起来,正像孕妇常有的那样,眼睛的表情是在注意自己的体内,她突然哭了。

“接到安德烈的消息了?”她说。

“没有,你知道,还不可能传来消息,但是爸爸心里不安,我也是担心受怕。”

“那么说没事儿?”

“没事儿。”玛丽亚公爵小姐说,她那放光的眼睛沉着地望着嫂嫂。她决定不告诉她接到可怕的消息,在她最近几天就要分娩之前,她劝父亲也向她隐瞒着。玛丽亚公爵小姐和老公爵每天都各自在内心隐藏着悲痛。老公爵不想再抱什么希望:他断定安德烈公爵已经战死,但他仍然派一个官吏到奥地利查访儿子的下落,他在莫斯科给儿子订做了一块纪念碑,打算树在自己的花园里,他对每个人都说,他的儿子阵亡了。他努力不改变平素的生活习惯,但已经力不从心了:他很少走动,吃得少,睡得也少,体力一天不如一天。玛丽亚公爵小姐仍然抱着希望。她就当哥哥还活着,为他祈祷,时时刻刻等待他回来的消息。

“我的好朋友。”三月十九日早晨,早饭后,小公爵夫人说,她那毛茸茸的嘴唇仍照平素的习惯翘着;但是,这个家里自从接到噩耗后,不仅微笑,而且所有的说话声音,甚至脚步声,都表示着悲哀,小公爵夫人的微笑也是这样,虽然她不知其中的原因,但是受到普遍情绪的影响,她的微笑更叫人想到共同的悲哀。

“好朋友,我怕今天的朝食(按照厨师福卡的说法)会使我恶心。”

“你怎么了,亲爱的?你的脸色苍白。啊哟,你的脸白极了。”玛丽亚公爵小姐一边惊慌地说,一边迈着笨重而轻柔的脚步跑到她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