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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和平(158)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我曾多少次地为她而自豪,为她的仪态万方,为她的交际风度而自豪,”他想,“为自己的家而自豪,因为她在家中招待整个彼得堡的客人,为她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态和美丽而自豪。我为之而自豪的原本就是这些?!我当时就想,我不了解她。我常常细细地琢磨她的性格,我就对自己说,我有过错,因为我不了解她,不了解她那种经常的心安理得、自鸣得意、缺乏任何的爱好和愿望,原来全部的谜底就在于她是一个‘荡妇’这个可怕的字眼:我对自己说出这个可怕的字眼,于是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阿纳托利常常找她借钱,吻她裸露的肩膀。她不给他钱,但是让他吻自己。父亲用玩笑话挑逗她的醋意;她心平气和地微笑着,说她不致那么傻,去吃醋:他爱怎么就怎么吧,这说的是我。有一次我问她,她是不是有怀孕的感觉。她轻蔑地笑起来,她说她不是傻瓜,希望生儿育女,她不会给我生孩子的。”

然后他回忆起,虽然她受的是上层贵族社会的教养,但她的头脑鲁钝、简单,言语庸俗。“我不是大傻瓜……不信你试试……滚开。”她说。皮埃尔往往见到她在男女老少心目中获得的成功,他无法了解他为什么不爱她。“我从未爱过她,”皮埃尔自言自语,“我知道她是一个荡妇,”他反复地自言自语,“可是我不敢承认这一点。”

“可是现在多洛霍夫呢,你瞧他坐在雪地上,勉强地微笑着,也许正在死去,却装出一副英勇的样子,作为对我的懊悔的答复!”

皮埃尔虽然外表上性格软弱,但他却是那种不找知己倾吐苦衷的人。他独自消受自己的痛苦。

“一切的一切都是她一个人的错,”他自言自语,“既然如此,那应当怎么样呢?为什么我和她结合在一起呢?为什么我对她说:‘我爱您,’而这明明是谎话,甚至比谎话还糟。”他对自己说。“我有错,自作自受……怎么?名誉扫地吗?生活不幸吗?唉,全是扯淡,”他想,“丢脸也罢,光荣也罢,全是相对的,一切都以我为转移。”

“路易十六被处死,人们说他卑鄙,有罪,”皮埃尔忽然想到,“从他们的观点看来是对的,而那些为他遭到惨死,视他为神圣的人们,也是对的。后来罗伯斯庇尔因为专制而被处死。谁是谁非?无所谓是非。活着,就活下去:也许明天就死掉,就像一小时前我可能死掉一样。生命较之永恒只是一刹那,犯得上自寻烦恼吗?”可是,正当他作如是观,认为自己已经得到平静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了她,想起了他最强有力地向她表白言不由衷的爱情的那个时刻,于是他感到血液涌上心头,又不得不站起来,来回走动,摸到什么东西就想摔碎,撕破。“我为什么对她说:‘我爱您’?”他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这个问题重复了十次,他忽然想起莫里哀的一句台词:“为什么要上那条船呢?”[6]于是他嘲笑起自己来了。

夜里他叫来仆人,吩咐他收拾行李,准备去彼得堡。他不能和她住在一起。他简直不能想象他现在怎么跟她说话。他决定明天就走,给她留一封信,向她声明他要永远跟她分手。

早晨,仆人把咖啡送到书房的时候,皮埃尔在土耳其式沙发上躺着,手里拿着一本打开的书,正在睡觉。

他醒了,长久地惊慌四顾,弄不明白他是在什么地方。

“伯爵夫人叫我问问大人是不是在家。”仆人问。

皮埃尔还没有想好怎样答复,伯爵夫人自己走进来了,她穿着白缎银边睡衣,随便绾起辫发(粗大的辫子在她那美丽的头顶上绕了两遭,盘成冠冕式的),她神态安静而庄严;只不过在微凸的大理石般的额头上有几道愤怒的细纹。她强作镇静,在仆人面前不开口说话。她已经知道决斗的事,她就是来谈这个的。她在等着仆人放下咖啡后出去。皮埃尔胆怯地从眼镜上方看看她,正像一只被猎狗围攻的兔子,抿起耳朵,继续在敌人面前躺卧着,他也是这样,试着继续看书;但是他觉得这是没有意义的,而且是不可能的,他又胆怯地瞥了她一眼。她在等待仆人走出去,没有坐下,露出轻蔑的冷笑望着他。

“又怎么啦?干的什么好事?我问您?”她声色俱厉地说。

“我?我怎么啦?”皮埃尔说。

“好一个英雄好汉!您说说,决斗是怎么回事?您这样干是要证明什么!证明什么?我问您。”皮埃尔在沙发上笨重地翻了翻身,张开嘴,但不能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