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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44)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你这次来做了一件好事。”多莉审视着她说。

安娜用湿润的泪眼望望她。

“别这样说,多莉。我什么都没做,也做不了。我时常感到奇怪,为什么大家商量好了来宠坏我。我做了什么,我能够做什么呀?你自己心里充满了爱,所以你能原谅……”

“若不是你,天晓得会出什么事!你是幸福的人,安娜!”多莉说。“你内心的一切都那么明朗和美好。”

“英国人说,人人心里有秘密[27]。”

“你能有什么秘密?你是光明磊落的。”

“我有!”安娜突然说,在流过眼泪之后,出乎意料地在她的唇间浮起了一个狡黠、嘲弄的微笑。

“那么,你那些秘密都是可笑的,而不是痛苦的。”多莉笑着说。

“不,是痛苦的。我要今天走而不等到明天,你知道为什么吗?我心里憋着话,想对你说明白。”安娜毅然决然地往安乐椅上一靠,两眼直瞪瞪望着多莉。

多莉惊奇地看到,安娜的脸刷地红到了耳根,一直红到了脖子上那一圈圈乌黑鬈发的发根。

“是啊,”安娜接着说,“你知道吉提为什么不来吃饭吗?她在吃我的醋。我破坏了……因为我的缘故,这次舞会给她带来了痛苦而不是快乐。其实,其实也不是我的错,或者说,我只有一点点错。”她说“一点点”这几个字时声音很细,拖得很长。

“嗬,你说这话多么像斯季瓦!”多莉笑着说。

安娜感到委屈了。

“不,不对!我可不是斯季瓦,”她皱起眉头说,“所以我要告诉你,我不允许自己对自己有片刻的怀疑。”安娜说。

可是,当她说出这句话时,她立刻感到这不是真话。她不仅怀疑自己,而且一想到渥伦斯基就心情激动,她违心地要提前回去,就是为了不再和他见面。

“是的,斯季瓦告诉我,你和渥伦斯基跳了玛祖卡,而且他……”

“想不到事情弄得这么可笑。我原来想撮合他们,结果却适得其反。也许我是不由自主……”

她涨红了脸,没往下说。

“哦,这一点他们马上就感觉到了!”多莉说。

“如果他在这件事上认真的话,我会非常难受,”安娜打断她说,“我相信这一切都会淡忘的,吉提也一定不会恨我。”

“不过,安娜,说句真话,我并不十分赞成吉提这门婚事。要是他渥伦斯基能在一天内爱上你,让这门婚事吹掉,岂不更好。”

“哎呀,我的上帝,那可就太愚蠢了!”安娜说。听到自己的心思被人一语道破,她脸上又得意地泛起一片浓重的红晕。“你瞧,我这次回去,倒把我喜爱的吉提变成了敌人。她真可爱!你能挽回这件事,是吧,多莉?”

多莉强忍着不露出笑容。她爱安娜,但发现她也有弱点,倒觉得可乐。

“变成敌人?这不可能。”

“我真希望你们大家都爱我,就像我爱你们一样。现在我更加爱你们了,”她含着眼泪说,“唉,今天我真傻!”

她用手帕擦了擦脸,开始换衣服。

安娜马上就要动身了,斯捷潘·阿尔卡季奇才姗姗来迟,他兴高采烈,红光满面,带着一身酒气和雪茄烟味。

安娜的动情也感染了多莉,她最后一次拥抱小姑时,悄声对她说:

“安娜,你记住: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为我所做的事。你还要记住,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过去爱你,将来也永远爱你!”

“我不明白,为什么值得你这样。”安娜忍住眼泪,吻着她说。

“因为你理解了我,现在也理解我。再见吧,我亲爱的!”

二十九

“好了,一切结束,感谢上帝!”当第三遍铃响,安娜同一直站在车厢通道上的哥哥作最后告别时,她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这句话。她挨着安努什卡在沙发上坐下来,在昏暗的光线里看了看卧铺车厢。“感谢上帝,明天就能见到谢廖扎和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照老样子过我习惯的安宁生活了。”

一天来忧心忡忡的安娜,终于怀着畅快的心情踏上归途。她用灵巧的小手打开红色提包,拿出一个小垫枕,锁好提包,把垫枕放在膝上,又把腿部盖好,这才安安心心坐下来。那位有病的太太已经在准备睡觉。另外两位太太跟她攀谈起来,那个胖老太婆一面盖着脚,一面对车厢的供暖提出意见。安娜跟她们敷衍了几句,发现谈话不会有什么趣味,就叫安努什卡拿出小提灯,挂在座位的扶手上,她又从提包里取出一把裁书页的小刀和一本英国小说。开始时她静不下心来看书。先是人来人往,声音嘈杂,火车开动后,又不禁要去听隆隆的车声;然后看见雪片拍打左边的车窗,粘在玻璃上;看见列车员从旁边走过,他那裹得紧紧的衣服上半边落满了雪花;还听见人们在谈论外面的暴风雪如何猛烈,这些情况都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后来就是老一套的重复:车身摇晃,车轮震响,热蒸气变冷又变热,车窗上的积雪,昏暗中闪现的同样的人脸,同样一些人的说话声。安娜开始看书,渐渐入神。安努什卡在打盹,戴着手套的一双大手在膝盖上捧着那只红提包,手套有一只已经划破了。安娜虽在看书,理解书中的意思,但她并不高兴看书,也就是不高兴追随书中所反映的别人的生活。她渴望亲自去体验生活。她看到小说女主人公看护病人,就想自己在病房里悄悄走动;她看到一位议员发表演说,就想自己去讲这番话;她看到梅丽夫人骑马猎鸟,戏弄嫂子,以其勇敢让众人吃惊,就想自己去做这些事。无奈她一无可为,只好用她那双小手玩着光滑的裁纸刀,耐着性子看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