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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45)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小说男主人公已得到他那英国式的幸福,有了男爵爵位和领地。安娜想和他一起到这片领地去,这时她忽然感到他应该羞愧,而她也为那个人感到羞愧。不过,为什么他要羞愧呢?“我又为什么要羞愧呢?”她感到奇怪和委屈,这样问自己。她放下小说,靠在椅背上,两手紧紧攥着裁纸刀。没有什么可以羞愧的。她回忆在莫斯科的前前后后,所有的回忆都是美好而愉快的。她想起了舞会,想起渥伦斯基和他那副流露出爱情的温顺的面相,想起了同他的全部交往:没有任何可以羞愧的地方。然而当她回忆到这里,羞愧之感就逐渐加强。似乎在她想起渥伦斯基的当儿,有个声音在心里对她说:“温暖,很温暖,发烫了。”“那又怎么样呢?”她在沙发上重新坐好,语气坚决地对自己说。“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不敢正视这件事吗?那又怎么样呢?莫非我和这个大孩子军官之间还有什么不同于一般朋友的别的关系吗?”她轻蔑地笑笑,重又拿起书来,但她已经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了。她用裁纸刀在窗玻璃上刮了一下,把光滑冰冷的刀面贴到脸颊上,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喜悦,差一点笑出声来。她觉得自己的神经像琴弦一样在弦柱上越绷越紧。她觉得自己的眼睛睁得越来越大,手指和脚趾都在抽搐,心中有个东西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昏暗颠簸之中的一切形象和声音忽然都变得异常明晰和响亮,让她感到吃惊。她老是觉得一阵阵发蒙,不知道火车在前进还是后退,还是完全停了下来。坐在身旁的是安努什卡还是别人?“那边扶手上是什么,是皮袄还是野兽?这边是我自己吗?是我还是别人?”她害怕进入这种迷惘状态,但是有一种力量在吸引她,而她尚可根据自己的愿望进入或抵制这种状态。她站起来想清醒清醒,取下围巾,把厚袄上的短斗篷也解了。有一瞬间她觉得清醒,知道走进来的那个身穿南京土布长外套、衣服上掉了几个扣子的瘦庄稼汉原来是车上的锅炉工。他进来看温度计,一阵风雪随着他刮进了车厢;接下去一切又变得模糊不清了……那个长腰身的庄稼汉在用嘴咬壁上的什么东西,老太婆伸直双腿,直抵车厢的板壁,黑糊糊的把地方都占满了;后来听到一种可怕的轧轧声和咚咚声,像是在折磨什么人;接着亮起一道耀眼的通红的火光,最后像是有一堵高墙把一切都遮没了。安娜感到她的身子在下沉,但她并不害怕,反而觉得快乐。这时她耳边响起了那个裹紧衣服、满身是雪花的人的喊叫声。她站起身,清醒过来,明白火车到了站,那个大声说话的人是列车员。她叫安努什卡把脱下来的短斗篷和头巾拿给她,她披戴好,就向门口走去。

“您要出去吗?”安努什卡问。

“是的,我想透透气。这里太热了。”

她刚打开门,暴风雪就迎面扑来,与她争斗,要把门关上,她觉得好玩。她开了门,走了出去。风似乎正等着她,发出欢快的呼啸声,想把她提起来带走,她抓住冰冷的门柱,按着衣服,走到站台上,来到车厢背后。踏级边风很大,车厢后面的站台上倒是很平静。她舒畅地、深深地吸着风雪中严寒的空气,站在车厢旁边观看站台和灯火通明的车站。

三十

暴风雪从车站的屋角那边扑来,越过一排排柱子,在列车车轮间奔突呼啸。车厢、柱子、人,凡能看到的一切,都是半边盖满了雪花,而且越积越厚。暴风雪在片刻间稍稍平息,随后又更猛烈地一阵阵袭来,简直势不可当。这时看到一些人在跑来跑去,欢快地搭着话,踩得站台的铺板轧轧作响,并不停地开关那些很大的站门。一个弯腰的人影从她脚边闪过,传来了锤子敲击钢铁的声音。“拿电报来!”从车厢的另一侧,风雪交加的黑暗中,传来一个人生气的说话声。“请到这边来!二十八号!”又听到另一些人在喊叫。有几个衣帽裹得很严实、身上落满了雪花的人跑了过去。两个嘴上亮着香烟火光的先生从她身旁经过。她嘘了口气,想再深深地吸一口新鲜空气,同时从手筒中抽出手,准备抓住门柱回到车厢去。就在这当儿,一个穿军大衣的人突然出现在她身边,挡住了车厢上摇曳不定的灯光。她回头一看,立刻认出是渥伦斯基。他举手行了个军礼,又一鞠躬,问她是否需要什么,他可否为她效劳?她久久没有回答一句话,只是凝视着他。虽然他站在暗处,她也能看见,或者她仿佛看见了他脸部和眼睛的表情。这就是昨天曾使她激动的那种喜悦和恭顺的表情。这些天来直至刚才,她一再对自己说,渥伦斯基是那种随处可见、千人一面的年轻人中的一个,她永远也不该去想他。但是这会儿,在同他相遇的最初一瞬,一种喜悦和骄傲的心情就攫住了她。她无需问他为何会在这里。她心里十分明白,就好比他亲口对她说:他到这里来,就因为她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