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彼得堡下车时,虽然一夜没合眼,他觉得自己神清气爽,像洗了个冷水浴。他站在车厢边,等着看她下车。“还能再看她一眼,”他不觉微笑着自语道,“看到她走路的姿态,看到她的脸。也许她还会说几句话,回过头来望望我,笑一笑。”但是,他还没有看见她,却先看到她丈夫由站长毕恭毕敬陪着从人群里走过来。“啊,对了!是丈夫!”此时渥伦斯基才头一次清楚意识到,丈夫乃是和她联系在一起的人物。他也知道她有丈夫,但是不愿相信其人的存在,现在亲眼看见了这个有脑袋、有肩膀、穿黑裤子的人,特别是看见这个丈夫以占有者的姿态,从容地拉住她的手时,他才完全相信其存在。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有一张彼得堡式的刮得精光的脸,体态十分庄重,头戴圆礼帽,略有些驼背。渥伦斯基亲眼看到了他的存在,顿有一种不愉快的感觉,就好像一个人口渴难忍,好容易来到泉水边,却看见泉水里有一条狗、一只羊或一头猪,它喝了水不算,还把水弄得混浊不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走路时臀部摆动,腿脚不灵,这种步态很让渥伦斯基看不惯。他认为只有自己才拥有爱她的绝对权利。安娜则依旧是那样,她的神态还是那样吸引他,使他身体充满活力而振奋,内心洋溢着幸福。这时他的德国仆人从二等车厢跑了过来,他命仆人拿上行李先走,自己则来到安娜近旁。他看见夫妻重逢的初次见面,凭着一个坠入情网者的洞察力,发现她和丈夫说话有些不自然。“不,她不爱他,不可能爱他。”他暗自这样断定。
他从后面向她走去时,就欣喜地发现,她已经感觉到他在接近她。她本想回头望一眼,但知道一定是他,就又去和丈夫说话了。
“昨晚您过得好吗?”他说,并向她和她丈夫合鞠一躬,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认为是在向他鞠躬,至于他是否认得他渥伦斯基,倒是无所谓的。
“谢谢您,非常好。”她回答。
她脸上有些倦容。那时时从微笑中和眼神里流露出来的生气不见了。不过,在她向他的一瞥中,她的眼睛里有一种火光,这火光马上就熄灭了,但这一瞬间却使他感到幸福。她望望丈夫,想知道他是否认识渥伦斯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不高兴地望着渥伦斯基,心不在焉地回忆着他是谁。渥伦斯基的沉着自信在这里碰上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的冷冰冰的自信,就像镰刀碰在石头上一样。
“这位是渥伦斯基伯爵。”安娜说。
“啊!好像我们认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冷淡地说,向他伸出手。“和母亲同车去,和儿子同车回,”他清清楚楚地说出这句话的每一个字。“您是度假回来吧?”他说完,没等对方回答,又用玩笑的口吻对妻子说:“怎么样,离别莫斯科时掉了不少眼泪吧?”
他这样对妻子说话,是想让渥伦斯基觉察他要单独和她待在这里。他转身向渥伦斯基举手碰了碰帽子。渥伦斯基却对安娜说:
“希望有幸到府上拜访。”他说。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用疲惫的目光望望渥伦斯基。
“欢迎,”他冷冷地说,“我们每逢星期一接待客人。”接着他就完全不理会渥伦斯基,对妻子说,“好在我恰巧有半小时的空来接你,向你表示一下我的体贴。”他仍然用玩笑的口气说。
“我可不敢多夸你,你也太强调你那份体贴了。”她用同样的玩笑语气说,同时不由自主地听着跟在他们后面的渥伦斯基的脚步声。“这与我何干?”她这样想,接着就问丈夫,她不在家时谢廖扎是怎么过的。
“哦,好极了!玛丽埃特说他很可爱,而且……我要扫你的兴了……他可不像你丈夫这样想念你。不过我要再次谢谢,我的朋友,你给了我这一天。我们亲爱的‘茶炊’也会非常高兴的。(这是他给著名的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起的外号,因为她不论遇到什么事都会激动不安、生气发火。)她一直问起你。老实说,我真想建议你今天就上她那儿去一趟。她是样样事情都热心。现在她除了自己的许多操心事之外,还关心奥勃朗斯基夫妇是否重归于好。”
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伯爵夫人是丈夫的朋友,是彼得堡上流社会一个小圈子的中心人物,安娜因为丈夫的关系与她过从最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