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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228)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我的朋友!”她激动得结结巴巴地说,“您不应当沉湎于悲痛之中。您的痛苦太大了,您应当找到慰藉。”

“我被打败了,我被毁了,我再也不能算是人了!”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放开她的手,继续望着她那双噙满泪水的眼睛说。“我的处境太可怕了,我哪儿也找不到支撑点,在自己身上也找不到。”

“您定会找到支柱的,不过,别在我身上寻找,尽管我要求您相信我的友谊,”她叹口气说,“我们的支柱是爱,是上帝赐给我们的那份爱。上帝这样做很容易,”她带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所熟悉的那种充满激情的目光说,“上帝定会支持您,帮助您。”

尽管这些话显示出她因自己的崇高感情而大为感动,尽管这些话里有着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觉得是多余的那种不久前在彼得堡盛行的神秘主义情绪,但是现在听到这些话,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仍然感到很高兴。

“我软弱无能。我无地自容。我一点也没有料到,现在仍然一点也不明白。”

“我的朋友。”利季娅·伊万诺夫娜重复道。

“不是因为失去了现在已没有的那种东西,不是因为这个,”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继续说,“我并不遗憾。但是,我不能不在人前为我的处境感到羞耻。这样不好,我不能不这样,我不能不这样呀。”

“做出我和众人所钦佩的崇高的宽恕行为的并不是您,而是存于您心中的上帝,”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满怀激情地抬起眼睛说,“因此您不能为自己的行为感到羞耻。”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皱起眉头,弯起双手,开始咔咔作响地扳手指头。

“必须了解一切琐事,”他用尖细的声音说,“人的力量是有极限的,伯爵夫人,我已达到了极限。今天,我整整一天都在处理事情,安排家务活,这都是因我独身的新处境而发生的(他加重了“发生的”这几个字的语气)。仆人、女教师、账目……这些细碎的琐事把我的精力耗尽了,我无法忍受了。吃饭时……我昨天几乎要离席而去了。我无法忍受儿子瞧着我的那副神情。他没有问我这一切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心里是想问的,我无法忍受这种目光。他怕看我,但这还不算……”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本想说说人家给他送来的那张账单,可他的声音颤抖了,所以他就住口了。想起这张账单——记在一张蓝纸上的、买帽子和绦带的账单,他就无法不可怜自己。

“我明白,我的朋友,”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说,“我全都明白。您会得到帮助和慰藉的,不是从我这儿得到,可我还是来了,目的只是想尽我所能帮助您。但愿我能使您摆脱这些琐碎的、有失身份的操心事……我明白,这里得有女人张罗,得有女人安排。您肯托付给我吗?”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默默地和感激地握了握她的手。

“我们一起来照顾谢廖扎吧。我并不擅长干具体事。但是我会着手干的,我来当您的女管家。别感谢我。叫我这样做的并不是我自己……”

“我不能不感谢您。”

“不过,我的朋友,请别沉湎于您说过的这种感情,别为基督教徒的崇高的思想境界感到羞耻:心里谦逊的,必得尊荣[15]。您不可以感谢我。应该感谢上帝,要向上帝求援。我们只有从上帝那儿才会得到平静、安慰、拯救和爱。”她说,接着就举目望着苍天,开始祈祷,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从她的沉默中看出这一点。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现在听到她在祈祷。原先他觉得,她的祈祷用语虽说并不令人讨厌,却也是多余的,而现在则觉得它们自然贴切而又令人快慰。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并不喜欢这一狂热的新精神。他是个教徒,主要是在政治方面对宗教感兴趣,而新的教义敢于放肆地作出一些新的解释,正因为如此,它就会为争论和分析大开方便之门,所以从原则上说,它是令他讨厌的。他原先对这一新教义持冷淡、甚至是敌视的态度,但从不与醉心于这种新教义的伯爵夫人利季娅·伊万诺夫娜争论,而是竭力用沉默回避她的挑战。现在则是他第一次心甘情愿地听她说,并且内心也不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