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神父说完就要离开,但死者那粘在一起的唇髭突然颤动了一下,寂静中清晰地听到了一种从胸腔深处发出来的有点刺耳的声音:
“还没死透……快了。”
又过了一分钟,他的脸色变得开朗了,唇髭下面露出了笑容,聚集在房里的女人们就提心吊胆地动手给死者穿衣服。
哥哥的模样和死亡的临近,使列文心里重又出现了那种对令人费解的、近在咫尺和不可避免的死亡的恐惧感,在哥哥来他家的那个秋天的晚上,他心里所充满的就是这种恐惧感。现在,这种感觉比从前更强烈了。他还觉得自己对死亡含义的理解能力比从前更差了,死亡的不可避免在他看来也就更可怕了。多亏现在妻子在他身边,这种感觉才没有使他陷入绝望,尽管面对着死亡,他仍觉得自己必须活下去,必须有爱心。他觉得,是爱把他从绝望中解救出来,这份爱在绝望的威胁下变得更强烈和更纯洁了。
死亡过程尚未在他面前告终,仍然是令人费解的奥秘,而另一个同样费解的奥秘又冒出来,呼吁人们要相亲相爱,要活下去。
医生证实了自己对吉提所作的初步诊断。她的病症是妊娠反应。
二十一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自从同别特西和斯捷潘·阿尔卡季奇谈话后明白,他只需要做一件事,那就是别去打扰自己的妻子,别让她碰见他,以免使她感到为难。他还明白,他妻子本人也希望他这样做。从那时起,他觉得自己失魂落魄,六神无主,不知道自己现在到底想要什么,只好听凭热心料理他家事务的人做主,对一切都表示同意。直到安娜离开家,英国女教师派人来问他,她应当与他一起吃饭呢,还是单独用餐,他才开始明白自己的处境,他感到非常害怕。
在这种处境中,他感到最艰难的是,他怎么也无法把自己的过去同现在的境况联系起来,加以调和。使他感到心烦意乱的倒不是他和妻子生活得很美满的那段日子。他已经痛苦地熬过了从那段日子到得知妻子不贞的过渡期;这种事是难以忍受的,但他尚能理解。要是妻子坦白自己不贞后立即就离开他,那么他是会感到伤心,感到不幸的,但是绝不会有他现在觉得的这种莫名其妙、走投无路的处境。不久前,他宽恕了妻子,对患病的妻子和他人生的孩子产生了怜悯和爱心,而现在就好像是为了报答他似的,他竟落得个形单影只的下场,丢尽了脸,被人嘲笑,大家都不需要他,鄙视他,他无论如何不能使这样的行为与结果相调和。
妻子离开后的最初两天,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像平时一样接见来访者、办公室主任,出席委员会会议,到饭厅吃饭。这两天,他千方百计装出心平气和、甚至是无所谓的样子,但自己也搞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回答如何处理安娜·阿尔卡季耶夫娜的物品和房间的问题时,他尽最大努力控制住自己,以便让人觉得,发生的那件事他并非没有预料到,也无异常之处。他的确达到了目的:谁也没有发现他有什么绝望的迹象。妻子走后第二天,科尔涅伊把安娜忘记付款的一张时装店的账单交给他,并禀报说店员本人就在这儿,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吩咐他去把店员叫进来。
“对不起,大人,我冒昧打扰您了。假如您要我们去找尊夫人要的话,那就请告诉我们有关她的地址。”
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像店员所觉得的那样沉思起来,并突然转身坐到书桌旁去了。他用双手托住垂下的头,这样坐了很久,几次欲语又止。
科尔涅伊理解老爷的心情,所以就请店员下次再来。房间里又剩下他一人,阿列克谢·亚历山德罗维奇明白,他再也无法继续扮演性格坚强和神态镇静的角色了。他吩咐将正在等他的马车卸套,说他不接见任何人,他也没有出来吃饭。
他已发觉他经受不住蔑视和冷酷的压力,因为他在店员的脸上,在科尔涅伊的脸上,在这两天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人的脸上,都清楚地看到了这两种神情。他觉得他无法使人们不恨他,因为这种恨的起因并不是他为人不好(要是这样的话,他就可以努力变得好一点),而是他不幸得可耻而又令人厌恶。他知道,就因为这一点,就因为他心中苦恼万分,他们将会残酷无情地对待他。他觉得人们快要把他给毁了,就像一群狗要咬死一只遍体鳞伤、痛得尖叫的狗那样。他知道,只有一个办法能使他摆脱众人,那就是不让他们看到他的伤口,两天来他一直下意识地试着这样做,但是现在他发觉自己已经无力继续进行这场力量悬殊的斗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