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多,列文和妻子正在自己的客房里喝茶,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气喘吁吁地跑来叫他们了。她脸色苍白,嘴唇在发抖。
“他就要死了!”她小声地说,“我怕他马上要死了。”
他们跑到那儿,他已经坐起来,用一只臂肘支撑着身体,弓着长长的脊背,低垂着头,坐在床上。
“你觉得怎么样?”列文沉默一阵之后低声地问道。
“我觉得我要上路了,”尼古拉吃力地、异常清晰地、慢慢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他没有抬头,只是抬眼往上看,却又看不到弟弟的脸。“卡佳,你走开吧!”他又说。
列文站起来,低声吩咐她出去。
“我要上路了。”他又说了一遍。
“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呢?”列文没话找话说。
“就因为我要上路了,”他重复道,似乎特别喜爱这一说法。“完了。”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走到他面前。
“您躺下吧,躺下会好一点。”她说。
“我很快就要安安静静地躺着了,”他说,“一个死人,”他气呼呼地嘲笑说,“喂,既然你们要这样,那就让我躺下吧。”
列文扶哥哥躺下,坐在他身旁,屏住呼吸望着他的脸。垂死的他闭上双眼躺着,但是前额上的肌肉偶尔微微颤动,就像正在紧张深入地思考。列文不由自主地同他一起思考,现在他体内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然而,列文从这张神情平静而又严肃的脸上,以及从眉毛上方的颤动的肌肉中看出,他虽苦思冥想仍不得要领的事,对这个垂死的人来说却是越来越清楚了。
“对,对,就是这样,”垂死的人一字一顿地、慢慢地说,“等一等。”他又沉默了一会儿,“就这样吧!”他突然镇静地拉长着声音说道,好像对他来说已万事皆休了。“主啊!”他说完就深深地叹了口气。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摸摸他的双脚。
“开始变冷了。”她低声说。
列文觉得,病人已一动也不动地躺了很久很久。不过,他仍然活着,有时还在作深呼吸。列文已经想得累了。他觉得,尽管他想了又想,他仍无法理解“就这样”是什么意思。他觉得自己的思想早已落在垂死的人后面了。他已经无法再思考死亡这个问题,他不由自主地思考着他现在必须立即去做的事:替死者合上眼睛,穿上衣服,定购棺材。事情真奇怪,他觉得自己十分冷静,既不感到悲伤,也不感到有什么损失,更不觉得哥哥可怜。要是说他现在对哥哥还怀有某种感情的话,那就是忌妒垂死的人现在拥有他所无法拥有的那种知识。
他就这样在哥哥的身旁坐了很久,等待死亡降临。但是,死亡并没有降临。门打开了,吉提来了。列文站起来,想去拦她。就在这时候,他听到了垂死者的动静。
“别走开。”尼古拉说,并伸出了一只手。列文把一只手伸给他,并生气地朝妻子挥挥另一只手,要她走开。
他握着哥哥的一只手坐了半个小时,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他现在根本不去思考死亡这个问题了。他在想吉提正在做什么,隔壁那间客房里住的是什么人,医生的房子是不是他自己的。他想吃东西,想睡觉。他小心翼翼地腾出手来,摸了摸垂死者的双脚。脚是冰凉的,但病人还在呼吸。列文又踮起脚来想走出去,但病人又微微地动弹起来,并说:
“别走开。”……………………………………………………………
天亮了,病人的情况依然如此。列文轻轻地腾出手来,没朝垂死的人看一眼,就回到了自己的客房,躺下睡着了。醒来后,他听到的并不是他所预料的哥哥的死讯,而是病人已恢复原先状态的消息。病人又开始坐起来,开始咳嗽,吃东西,说话,不再谈论死亡,又开始流露出对痊愈的希望,心情变得比原先更暴躁,更忧郁。无论弟弟还是吉提,都无法使他安静下来。他生大家的气,对所有的人说话都不中听,为自己的痛苦而指责所有的人,并要求替他到莫斯科去请名医。每当人家问他觉得怎么样时,他总是带着凶狠和责难的神情千篇一律地回答:
“我痛苦极了,受不了啦!”
病人越来越痛苦,特别是褥疮,已经治不好了。他越来越生周围人的气,遇到任何事情都指责别人,特别指责没有替他到莫斯科请医生。吉提千方百计帮助他,安慰他,但全都无济于事。列文发现她本人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已疲惫不堪,虽说她并不承认。那天夜里他把弟弟叫来,准备与生命告别,使大家都感觉到死亡的滋味,但现在这种感觉已荡然无存了。大家都知道他必然会很快死去,他已经半死半活了。大家都有一个愿望——但愿他尽快地死去,为了掩饰这一点,又给他吃装在小玻璃瓶里的药,为他求医觅药,欺骗他,欺骗自己,也相互欺骗。这一切都是虚伪行径,是卑劣的、侮辱人格的、亵渎神明的虚伪行径。出于自己的本性,又因为自己最爱这个垂死的人,所以列文特别痛切地感受到这种行径的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