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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225)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列文早就想促成两位哥哥和解,哪怕是在临死前和解也行,所以他给哥哥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写了一封信。一收到他的回信,列文就把信读给病人听。谢尔盖·伊万诺维奇写道,他无法亲自赶来,不过他用动人的语句请求弟弟原谅。

病人一句话也不说。

“我该给他写些什么呢?”列文问,“我想你没有生他的气吧?”

“对,一点也没有!”尼古拉烦恼地回答,“写信告诉他,叫他给我派个医生来。”

又过了难挨的三天,病人一切如故。凡是见到他的人——旅馆的仆役、老板、医生、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列文和吉提,现在全都希望他快点死去才好。只有病人一个人没流露过这种希望,相反,他仍为人家没替他把医生请来而生气,他继续吃药,谈论“生”的话题。只有在鸦片使他暂时忘却不间断的痛苦的那些难得的时刻里,他才偶尔在半睡半醒中说出他心里那个比任何人都更强烈的愿望:“唉,最好是一下子就死掉!”或是:“这一切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呀!”

痛苦在不疾不徐地增大,正在发挥它的作用,使他走向死亡。没有一种姿势不使他感到痛苦,没有一分钟能使他摆脱痛苦,他身上没有一个部位、没有一个肢体不疼痛,不折磨他。就连这具躯体的回忆、感受和想法,像这具躯体本身一样,现在也使他感到极其厌恶了。别人的模样、他们的话语、自己的回忆——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痛苦。周围的人都意识到了这一点,都在不知不觉中不让自己当着他的面随便行动、交谈、说出自己的愿望。他的整个生命渐渐融成一种感觉,那就是痛苦和摆脱痛苦的愿望。

他体内显然正在发生急剧的变化,这种变化肯定使他把死亡看成愿望的满足,看成幸福。原先,因痛苦或贫乏,如饥饿、疲劳、干渴所引起的每个愿望,都是由肉体机能享受而得到满足,而现在,贫乏和痛苦已得不到补偿,补偿的企图只会引起新的痛苦。所以,所有的愿望便汇合成一个愿望——摆脱一切痛苦和痛苦的根源,即摆脱肉体。但是他无法表达出这种解脱的愿望,因此他不谈这一点,而是按照习惯要求补偿那些已经无法实现的愿望。“把我翻到另一侧去,”他说,过后,他又立即要人家让自己恢复原状。“给我喝一点肉汤。把肉汤拿走。随便说点什么听听吧,你们为什么不说话?”但是,人家刚开口,他又闭上眼睛,露出一副疲乏、冷漠和厌恶的神情。

抵达该城第十天,吉提病了。她头痛,呕吐,整整一个上午起不了床。

医生说这病是由疲劳、焦急引起的,嘱咐她要安下心来休养。

但是,下午吉提就起床了,像平时一样拿着针线活到病人那儿去了。她走进房间,他严厉地看了看她。她说她病了,他就蔑视地冷笑。这一天,他不停地擤鼻涕,一直在痛苦地呻吟。

“您觉得怎么样?”她问他。

“更糟糕,”他吃力地说,“很痛呀!”

“哪儿痛?”

“浑身都痛。”

“他今天就要死了,你们瞧着吧。”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低声说。尽管她把声音压得很低,但列文发觉,敏感的病人大概听见了她的话。列文朝她嘘了一声,回头看了病人一眼。尼古拉是听见了,但是这句话对他毫无影响。他的目光仍然是责难的和紧张的。

“你为什么这样认为?”列文等到她跟着他走到走廊里,问道。

“他开始扯自己身上的衣服了。”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说。

“怎样扯的?”

“就是这样扯的。”她一面说,一面撕扯她那条羊毛连衣裙的褶皱。真的,他发觉,病人这一整天都在抓自己身上的东西,好像想扯掉什么东西似的。

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的预言是对的。入夜后,病人已经抬不起手,只是凝视着前方,专注的眼神定定的,毫无变化。就连列文和吉提为了让他看见他们而向他俯下身去的时候,他也依然这样凝视着前方。吉提派人去请神父来做临终祈祷。

在神父做临终祈祷的时候,垂死的人已经没有生命体征,双眼闭着。列文、吉提和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站在床旁边。神父还没有读完祷词,垂死的人就伸了伸腰,叹了口气,睁开了眼睛。神父读完祷词,把十字架放在垂死的人那冰凉的前额上,然后慢条斯理地用长巾把它包起来,又默默地站了两分钟左右,碰了一下他那只已变得冰凉的、毫无血色的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