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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卡列尼娜(223)

作者:列夫·托尔斯泰

他们曾经谈论过宗教问题,当时他们还是未婚夫妻,此后再未谈过这个问题,但是她一如既往地履行上教堂做祷告的仪式,她始终坦然地认为这样做是必要的。尽管他的表白与此相反,她仍然坚信,他也是个基督教徒,甚至比她更虔诚,而他嘴上说的那些话只是他这类可笑的男子汉的一种狂妄,就像他谈论英式刺绣那样:好心人似乎都是在补洞,而她却故意挖洞,等等,等等。

“对,玛丽亚·尼古拉耶夫娜这个女人就是不会料理,”列文说,“还有……我应该承认,我为你能来而感到非常非常高兴。你是那么纯洁,以至于……”他拉住她的一只手,可是并没有吻它(他觉得死神近在咫尺的时候吻她的手是不得体的),而只是面带愧色望着她那双闪耀着欢乐光彩的眼睛,握了握这只手。

“要是你一个人来肯定会很痛苦。”她说,然后高高地举起双手,遮住她那高兴得泛红的双颊,把辫子盘在后脑勺上,并用发夹别住。“是啊,”她继续说,“她是不知道……幸亏我在索登学会了许多事。”

“难道那儿也有这样的病人?”

“情况更糟。”

“对我来说,可怕的是我无法不想到他年轻时的模样……你决不会相信他曾是个多么可爱的青年,但我当时并不理解他。”

“我完全相信。我觉得我们早该同他和睦相处。”她说,并为自己所说的话而感到害怕,回头看了丈夫一眼,眼泪就涌上了她的眼眶。

“对,早该这样,”他伤心地说,“他正是人们所说的那种不适应这个世界的人。”

“不过,我们未来的日子还很多,该躺下睡觉了。”吉提看了看自己的小坤表说。

二十死亡

第二天,病人接受了圣餐,行了涂圣油礼。在举行仪式那段时间,尼古拉一直在热情地祈祷。他那双大眼睛凝视着那座摆在铺着花桌布的桌上的圣像,流露出热切的祈求和希冀,使列文不忍卒睹。列文知道,这种热切的祈求和希冀只会使病人在即将离开自己如此喜爱的人生之时更加痛苦。列文了解哥哥,也了解他的思想历程。他知道,哥哥不信教并不是因为不信教可以活得更轻松,而是因为现代科学对宇宙诸现象所作的解释已渐渐地排除了宗教信仰,所以他知道,哥哥现在皈依宗教并非思想发展所必然的,而是暂时的,自私的,带有渴望痊愈这种极不理智的行为表现。列文也知道,吉提说的听来的那些离奇的痊愈故事加强了他的这一希望。这一切列文都知道,因此看着这种充满希望的祈求的目光,看着这只消瘦的手吃力地举起来,在已无法容纳病人所祈求之生命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前额、突出的肩膀和发出呼哧声的空洞的胸膛上画十字,列文感到难受,感到痛苦。在行圣礼的时候,列文也在祈祷,在做他这个不信教的人已做过千百遍的那件事。他对上帝说:“如果你真的存在,那就让这个人痊愈吧(要知道,这话已重复过许多遍),那样你就拯救了他,也拯救了我。”

涂过圣油后,病人突然觉得好多了。他在一个小时之内没有咳嗽过一声,微笑着,吻着吉提的手,含着眼泪感谢她,说他感觉很好,哪儿也不痛,还说他觉得自己既有胃口,又有力气。等人家把汤送来后,他甚至自己坐起来,还要了一个肉丸子。尽管他已不可救药,尽管一眼就看得出他是不可能痊愈的,列文和吉提整整一个小时都处于一种既感到幸福、又怕弄错的兴奋状态。

“好一点了吗?”“是的,好多了。”“真奇怪。”“一点也不奇怪。”“毕竟是好一点了。”他们微笑着相互低声说道。

迷惑人的假象持续的时间并不长。病人平静地睡着了,但是过了半小时,他就咳醒了。他本人和周围的人所抱有的一切希望全都突然消失了。痛苦的事实毋庸置疑地毁灭了列文、吉提和病人本人所抱的希望,甚至丝毫不给人以回忆的余地。

尼古拉甚至不去回想半小时前所相信的事,好像回忆这件事会使他不好意思;他让人把盖着镂空小纸片的、装着供人吸用的碘酒的小玻璃瓶递给他。列文把瓶递给他,于是他用行涂圣油仪式时所抱的那种强烈希望的目光凝视着弟弟,像是要弟弟证实医生说嗅碘酒会产生奇迹的那番话是正确的。

“怎么啦,卡佳不在这儿吗?”等列文勉强肯定了医生的话以后,他环顾着四周,声音嘶哑地说道,“她不在,那么就可以说了……我是为她演出这出喜剧的。她是那么的可爱,可是我和你却不能欺骗自己了。我就相信这个东西。”他说,然后伸出一只瘦骨嶙峋的手紧握着小玻璃瓶,对着瓶口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