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嘉对照片看都不看一眼,而是径直走过房间,来到放在窄窄的床边桌子上的一个方形的青龙木信件盒前。她从里面拿出一捆用蓝色丝带绑在一起的信件,都是希礼亲笔写给媚兰的。最上面一封就是那天早晨刚到的,她打开的正是这封信。
思嘉第一次偷读这些信件时,良心受到了强烈的谴责,又很担心被发现,手便哆嗦得厉害,以致连信封都几乎打不开来。可现在,由于屡次重犯,她对名誉问题已经麻木了,而她本来就没有对这问题考虑过多的。不仅如此,连担心被发现的恐惧感也渐渐消失了。偶尔想到这些时,她的心也会往下沉:“如果妈妈知道了,那会怎么样呢?”她知道,埃伦是宁愿看到她死也不愿知道她的这种不光彩的犯罪行为的。这起先也使思嘉很担心,因为她还是想在各个方面都能效仿她的母亲。但想读信的诱惑太大了,她只好把埃伦可能的想法抛至脑后。这些日子以来,她已习惯于把不痛快的事抛到脑后。她已经学会说:“我现在不去想烦人的这个那个事情。我明天再想吧。”一般说,明天到来时,要不就是她根本就没想到,要不就是因为时间的推延,烦恼程度已经得到了缓解,变得不那么沉重了。所以,偷看希礼的信件并没有给她造成太大的心理压力。
媚兰对信件总是很慷慨,会把其中的一些部分读给白蝶姑妈和思嘉听。但是,使思嘉痛苦的正是她没有读出来的那部分,这也是促使她偷偷摸摸地读她小姑子的信件的原因。她必须知道,和媚兰结婚以后,希礼是不是已经爱上他的妻子了。她必须知道,他是不是在假装着爱她。他有没有给她写一些充满柔情的甜言蜜语呢?他表达的是怎样的情感,又用了怎样的温情呢?
她小心地展开信纸。
希礼纤细、均匀的笔迹跃入她的眼帘,她一读到“我亲爱的妻子”,便宽慰地松了口气。他还没有称她为“亲爱的”或是“宝贝”。
“我亲爱的妻子:你给我的来信中说到,你很吃惊,担心我会对你隐瞒我真正的想法。你问我这些日子里我头脑里想的是什么——”
“我的天哪!”思嘉想着,因负疚而感到一阵恐慌,“隐瞒他的真正想法。梅利是不是看透了他的心思?或是我的心思?她是不是怀疑他和我——”
她的手因害怕而颤抖起来,于是把信纸更靠近一些。但读到下一段时,她又放心了。
“亲爱的妻子,如果我对你隐瞒了什么事的话,那也是因为我不想在你的双肩上再增加一副重担,让你为我的身体安全和情绪而担心。但我无法对你隐瞒任何事,因为你太了解我了。别惊慌。我没有受伤,也没有生病。我不但吃得够多,偶尔还能有床铺睡觉。一个士兵也只能要求这些了。但是,媚兰,我心里背负着沉重的思想负担。我这就向你袒露心迹。”
“就在这些夏日的夜晚,兵营里的人们早已入睡,我却辗转难眠。我抬头望着星空,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你干吗到这来,卫希礼?你在为什么而战呢?’”
“当然不是为了名誉和荣誉。战争是件肮脏的勾当,而我不喜欢肮脏的东西。我不是职业军人,根本就不想去寻求那种泡沫名誉,即便是从大炮的嘴里寻求也不想。然而,我却来参战了——上帝的本意从来没有打算把我创造成别的什么人,只是一个勤学、热心的乡绅。媚兰,因为战斗的号角并没有使我热血沸腾,战鼓也没有促使我奋勇前进。我看得太清楚了,我们都被出卖了,被我们自己目空一切的南方人的自我出卖了。我们相信,我们一个人就能干掉一打北方佬,相信棉花大王可以统治整个世界。我们还被那些高高在上、那些我们尊重和崇敬的人嘴里说出来的话和引人注意的言辞以及偏见和仇视出卖了——什么‘棉花大王、蓄奴制、州权和去他的北方佬’等等。”
“所以,当我躺在毯子上望着天上的星星,问自己‘你为什么而战’时,我想到了州权、棉花、黑奴和我们从小就被教育要去痛恨的北方佬。可我知道,这当中哪一个都不是我来打仗的原因。我反而好像看到了十二棵橡树,记起了月光是怎样斜照过白色的柱子的,还有在月光下怒放的木兰花那超凡脱俗的样子。攀缘而上的玫瑰即使在最炎热的中午也把边上的游廊遮蔽得阴凉无比。我看到了妈妈在那做针线,还同我是个小男孩时一样。我还听到了黑人傍晚从田地里日落归来的声响。他们虽已筋疲力尽,却还唱着歌,准备吃晚饭。水桶被放到清凉的井里打水,轱辘的声响也回萦在耳际。还有通往河边的那条长路的沿路景观,一望无际的棉田,黎明时分从河边洼地腾腾升起的雾气。这就是为什么我人在此处却不爱牺牲,不爱受苦,不爱荣誉,也不痛恨任何人的原因。也许,热爱家园和乡间,这就是所谓的爱国主义吧。但是,媚兰,这个中含义比这深得多。因为,媚兰,我所说的这些东西只是我为之冒着生命危险去战斗的事情的象征,是我喜欢的那种生活的象征。因为我在为逝去的岁月而战,我太喜欢那逝去的岁月了。但是,我担心,不管死亡以何种方式光顾我,那种日子都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因为无论赢还是输,我们同样地都已经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