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倒不指望他在信里能说出什么中听的言语，但又特别好奇，于是把信拆开；没想到信封里居然有两页纸，写得密密麻麻，连信封内侧也填满了[231]。她继续在村道上走，边走边看这封信。落款注明信是早上八点在洛辛斯写的，全文如下：
本尼特小姐如面：
余于昨夜倾吐爱慕，讵料徒惹不快，此际无意重弹旧调，见信勿以为扰。与子偕老之志由来已久，料日后亦绝无速移之虞，惜乎花落有意水流无情，再提惟添卿之痛苦、损己之尊严而已矣；此信似不必写，以免有渎尊目，奈何素性冥顽，故行此多余之事，如有唐突冒昧，尚希见宥。复望卿固心生嫌恶，不吝展阅一过也。
昨宵卿罗织性质迥异、程度不等之罪名有二。其一者，宾格利先生与令姐两情相悦，余竟恣意棒打鸳鸯；其二即欺凌弱小、背信弃义，致使维克哈姆先生唾手可得之荣华富贵转眼成空。渠乃余总角之交，众人咸知先父素宠幸之，生计向由吾家给养，余竟夺其应得俸禄，遽令鹪鹩失枝，忍看牛衣泪流，绝情寡恩，一至于斯。令姐与宾格利先生倾盖如故，然相识不过数周，劳燕分飞之咎纵在区区，与前者相较，似仍堪饶恕。余将备陈前因后果，伏惟卿查知来龙去脉以后，前夕之疾言厉色，可不复见于将来矣。辩白自当略述心迹，言语倘有得罪，惟叹无可奈何而已。因既知冒犯于前，致歉在后未免荒唐可笑也。余初抵赫特福德，即知合郡佳人固众，独令姐得宾格利之钟情，此亦余子所有目共睹。然宾格利逢场作戏之事，畴昔屡见不鲜，及至内德菲尔舞会当晚，余始察其用情之真挚。是夜何其荣幸，竟得与卿共舞，间歇时听威廉·卢卡斯爵士偶然提及[232]，始知诸人皆以为宾格利不日将娶令姐为妻矣。其言凿凿，似未定者仅鸾期而已。自彼时起，余即留心敝友举止，惊觉其爱慕本尼特小姐之甚，实前所未睹。余亦观察令姐颜色。令姐开朗活泼，谈笑风生如同素日，第未有真情流露之迹象；以是夜所见，渠虽因敝友殷勤相待而芳心窃喜，然似无投桃报李之意。如卿所言非虚，此乃余之一眚也。所谓知姐莫若妹，余或难逃有眼无珠之责。倘如是，倘若余因此误解而致令姐黯然神伤，则卿之怨怼非在情理之外。然请恕直言，以令姐神色言谈之淡定，观者即令目光如炬，亦难免以为其人乍看性弱如水，实则心硬似铁也。余虽愿令姐情窦未启，惟平素知人论世，决不为一己之希冀或忧虑所左右。是以令姐寡情之占，实非缘自私念也。余之断言可谓公正，前述愿望亦有理由存焉。以贵胄而纳寒门原属不易，余之踟蹰难决，昨夜已坦诚相告，然所以欲阻敝友与令姐共结鸳盟者，尚有其他顾虑；因门第高低之别，敝友不若余介怀也。贵府别具令人憎恶之处，且非独敝友作如是观，幸而因其不在眼前，余已勉力遗忘，惟此处须当约略述之。尊萱言行一贯有失体统，令妹三人不遑多让，尊翁举止亦颇乖谬；令堂家世虽寒贱，然以堪嫌弃论，又远不及此节为甚矣。此语多有得罪，尚希曲予海涵。余不忍见红颜嗔怒也。瑕适显于至亲，见者理应惴惴，指摘施自旁人，闻之难免气结；第以卿与令姐矫矫不群，通达娴雅，近乎有口皆碑，念及当聊可自慰也。要之依是夜情形，余自信有关两造之愚见，实为千虑之一得，故劝说敝友勿结孽缘之心益坚矣。敝友翌日即赴伦敦，其辞别内德菲尔时，原有速归之意，谅卿亦知之且未忘。区区作梗经过，请容下文备述之。余俟敝友启程以后，与其姐妹倾谈，尽道心中顾虑，渠辈深以为然，且有同感焉。吾等皆急不可待，亟欲隔敝友及令姐于云汉，卒有克日前往伦敦之议。后如约成行，甫临彼地，即不揣冒昧，与敝友历数择令姐为妻诸种弊端，辞旨恳挚，极尽劝说之能事。敝友闻之面有难色，然其意甚坚，仍愿缔百年之好；余遂将本不忍相告之事和盘托出，道明令姐似无风情月意。宾格利原以为令姐也颇心动，惟用情未如己之深而已。然渠生性谦恭，但凡区区所言，皆无不从。是以令其觉今是昔非，甚容易尔；劝阻重返赫特福德郡，亦顷刻即毕其功。余自问至此尚无可责备者。回顾此中经过，所不满者仅有一事，即罔顾身份，竟用诡计隐瞒令姐芳踪已履伦敦之事实。此节余知之，宾格利小姐知之，独其兄迄今尚未获悉。渠等重逢，或未必有终成鸳侣之恶果，惟宾格利一往而深，余犹恐其旧情复燃也。以身居高位之尊，或不应有此卑劣之举，然实出无奈，情有可原。此事言尽于此，恕不另行致歉，因即便曾致令姐神伤，究属无心之失；况且区区初衷，在卿固荒唐可笑，在己则未可厚非也。卿又指余损及维克哈姆先生，至若此项较重之罪愆，则万万不能接受。容乞细道渠与吾家恩怨，以正卿之偏听。其人以何罪名加诸我身，余不得而知；然下文所言句句属实，且可资对质之贤达非止一人。维克哈姆先生之父乃可敬长者，操持彭伯利产业多年，为人勤勉忠厚，先父甚器重之，乃至爱屋及乌，收其子为螟蛉，可谓宠幸至极。乔治·维克哈姆童蒙入黉舍，少壮赴剑桥[233]，皆由先父襄助；此恩殊隆矣哉，盖乃堂挥霍无度，其生父囊橐罄然，决无供其负笈寻师之资也。此人言谈一贯讨喜，先父常令陪侍左右，以为稀世珍材，宜乎教会之用，且欲为其谋一厚秩。至若区区，则历来知其表里不一。渠善于矫饰，至交好友多受蒙蔽，然余与其年齿相仿[234]，自幼朝夕相处，深知此人秉性顽劣，屡有放肆妄为之举，奈何先父无缘见之。此语抑或复伤卿之心，殆轻重如何，旁人无从揣测矣。维克哈姆先生获卿垂青与否，余固未知之，又岂惮揭橥其真面目耶。况夫内中另有隐情。先父驾鹤西归，约在五年之前；其施于维克哈姆先生之厚爱，迄临终未曾稍泯，遗书专意嘱余多加提携，借令择教会为职业，则吾家捐设之优厚圣职倘现空缺，务必速使其瓜代。另又有千镑之遗赠。其生父未几亦仙逝；灵椿谢殁未满半载，维克哈姆先生旋颁双鲤，申明无意投身教会，先父遗泽沾濡不及，依情依理，区区须另具财帛以作补偿。渠言将专研法律，惟千镑所孳之息殊不足恃[235]。余虽不信此说，诚愿其迷途知返，遂慨然准其所议。以维克哈姆先生之人品，原弗宜任圣职。故此事不日而定。渠舍弃供职教会之权利，嗣后即有空缺，亦不克索任，所得偿金为三千镑。吾曹自此恩断义绝。余甚病其人，不复邀其光临彭伯利，客居京城时亦杜绝与其往来。此人料应常在京城出没，研习律例云云，则无非托辞乃尔，素日游手好闲，醉生梦死，因世间已无管束也。自是音讯杳然者凡三载；尔后吾家供养之牧师亡故，所空缺者，即原拟由其接任之职位，渠遂重致手书。信中自道山穷水尽，此言谅来非虚；又称钻研法律无利可图，如今决意就食于教会，亟盼允其履任前述圣职。渠满拟区区别无佳选，又须顾及先父遗愿，故而字里行间，颇有舍我其谁之意。余婉言回绝，且坚拒再三央浼，意者卿当不忍以此相责也。其处境愈艰难，憎恨即愈深切，则于人前颠倒黑白，恶语中伤，又曷疑之有？此后双方形同陌路。其境况如何，余一无所知。及至去夏，渠又作一孽，令余痛心不已。此事本不足为外人道，惟愿忽忘之，无奈如今非说不可。卿闻知以后，万望守口如瓶。区区痴长舍妹十余岁，与家慈之甥菲兹威廉上校同为其监护人。约在一年之前，吾等命舍妹辞别学塾，为其置琳馆于伦敦；去夏执掌该馆之仆妇携其赴拉姆斯盖特[236]避暑，维克哈姆先生尾随而至，显系早有预谋。仆妇扬格氏先前与其过从甚密，存心不令吾二人知之也。因有扬格氏穿针引线，此人厚颜示爱于乔治安娜。舍妹天生多情，复念幼时相处甚善，竟尔坠入彀中，首肯与其私奔。乔治安娜年方及笄，是以此举虽鲁莽，尚属情有可原，且差喜区区获悉内情，端赖其亲口告知也。余抵临当地，恰在二人行将私奔之前夕；乔治安娜不忍手足伤心，况又敬兄如父，未敢不辞而别，遂将此事坦诚相告。余震怒之盛，卿可想而知。为顾全舍妹令誉心情，公之于众自非上策；余即致函维克哈姆先生，渠闻风远遁，扬格氏则遭辞退以彰其咎。维克哈姆先生所觊觎者，无非舍妹三万镑之妆奁[237]，且容有以此报怨于区区之处心积虑。天幸其诡计未尝得逞。凡关乎吾二人之事，均已据实铺陈于此，卿如听信于万一，日后祈请勿责区区酷待维克哈姆先生也。余诚不知此人以何伎俩谰言取信于卿，然其如愿以偿实未足为奇，因两造之恩怨，卿本自浑然无知，且探询真相既在能力之外，听微决疑又非在性情之内。或问昨夜何以绝口不提。第以其时方寸极乱，犹恐言多必失也。此间所涉种种，不妨质之于菲兹威廉上校，渠既与吾二人交好，亦忝列先父遗嘱之执行者，上述诸事当然熟稔于胸。卿纵因憎恶之心过重，不欲采信区区所言，当不吝垂问余之表弟也。晨间设法渎请览阅，即望卿及时询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