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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与黑(138)

作者:司汤达

爱,无疑比情感的爱更清醒;这种爱,只有片刻的狂热,因为太了解自身,不断在审查自我,因为是观念的产物,所以不会目夺神摇。

回到家里,不管拉穆尔夫人怎么说,玛娣儿特一味推说头痛,下半夜就用钢琴反复弹这段咏叹调,尤其是使她着迷的那两句唱词:

Devopunirmi,devopunirmi,

Setroppoamai……

发疯发癫,如醉如痴之夜!诵唱之余,真以为自己已战胜了爱情。

(此页,对不走运的作者,带来的患害,将非止一端。心冷如冰的人,会指责作者有伤风化。是俏雅女郎,足可使巴黎的客厅四壁生辉。即令她们之中有个别人会做出那种有损玛娣儿特芳

誉的疯狂事儿,作者也绝无侮慢年轻女郎之意。玛娣儿特这个人物纯属向壁虚造,甚至可说,作者的想象是游离于社会习俗的;而在古往今来的历史里,我们的社会习俗,将赋予十九世纪

文明以卓尔不群的地位。

(为冬季舞会生辉增色的年轻姑娘,她们缺少的绝不是谨慎。我也不认为,我们可以责备她们过分看重资产、骏马、良田,和保持舒适生活所需的一切。这些享用远不是那么令人讨厌的,

财货通常是世人追求的目标,所以贪欲之心,也由此而生。

(像于连这样有几分才气的年轻人,要想发迹,绝不能靠爱情。他们得紧紧依附一个小团体,这个小团体一旦走运,社会上所有的好处都会落到他们头上。闭门读书,不归属任何小团体,

就活该他倒霉了!纵有些微成就,甚至还不是很有把握的成就,也会受到攻讦,而贤声在外的大奸巨猾,就会掠他人之美以造就自己不败之名。哎,告诉你先生,小说好比一面镜子,鉴以

照之,沿着大路,迤逦行去。有时映现蔚蓝的天空,有时照出的却是路上的污泥。而背篓里背着这面镜子的人,你们直斥之为不道德!镜子照出污泥,你们却责怪镜子!要责怪,还不如去

责怪泥泞的大路,尤其应该责怪路政监察官,为什么让潴水积成了滩。

(现在大家会同意这个看法:在我们这个讲道德、重谨慎的世纪里,像玛娣儿特的这种性格是绝无仅有的;那么作者继续记述这位可爱女郎的种种疯癫事儿,也就不用那么顾忌会不会激怒

读者了。)

第二天一整天,玛娣儿特都在找机会,以证明她已战胜了自己的狂热。她抱定宗旨,不去讨好于连;但于连的一举一动,都没逃过她的眼角。

于连深感不幸,尤其心境太乱,自然猜不透这么复杂的爱情把戏,更不要说看出对自己有利的情形。他为此受害不浅,痛苦之情也许从来都没这么酷烈。他的行止,已很少受头脑指引。如

果哪位爱发牢骚的哲学家告诉他:“这种于你有利的形势,得赶紧利用。在巴黎能看到,凡秉持这种理智的爱,同样的心境绝不会维持到两天以上。”此中含义,他未必能深切领悟。但不

管情绪如何愤激,于连还知道自重自爱。第一要义应行事缜密,这他懂得。向别人诉苦、求教,以图一快,可比之于沙漠中的苦旅者,忽从天上幸得一滴清冽的甘露。他明白其中的危险,

怕碰到喜欢刨根问底的人一再提问,他会泪如雨下,对答不上话来。所以他把自己关进房里。

他看到玛娣儿特在花园里来回走了很久。等她一离去,他马上下楼,走近她刚摘走一朵玫瑰的花丛。

夜色昏暗,他可以恣情一恸,而不愁被人看见。在他看来,拉穆尔小姐显然爱上了刚才同她言谈甚欢的少年军官。是的,她曾爱过自己,但她已看出自己了无足取。

“实在说来,我也真没什么可取的。”于连自己也深信不疑起来,“我这人平平庸庸,别人觉得可厌,自己也觉得可鄙。”他对自己的长处,对自己热爱的一切,大起反感。在神经错乱下

,他还想用想象来评判人生大事!正是聪明人,常犯这种错。

有好几次心里浮起自杀的念头。一死了之,妙极了,像是惬意的休憩,像是向又渴又热的沙漠旅人捧去一杯冰水。

“我一死,她只会更看不起我,”他叫道,“这会给人留下多坏的印象!”

一个人一旦身陷痛苦的深渊,除了靠勇气,就别无可恃。唯大天才自能说:“万事敢为先。”可是,于连没这种天才。当他仰望玛娣儿特卧房的窗子,透过百叶窗,看到她正在熄灭烛火:

他记起这间温馨的闺房,这间在他一生里,唉!只见过一次的闺房!他的想象到此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