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他有人爱,而有人爱也许是甜蜜的。当今哪个女子敢摸情人被砍下的脑袋,而不毛骨悚然?”
拉穆尔夫人把女儿喊了去。虚假,要行之有效,就该善于掩饰;但于连,像我们看到的,把崇拜拿破仑之情,半吞半吐间向拉穆尔小姐露底了。
于连一人留在花园里,心里想:“这就是他们比我优越的地方。他们先人的业绩,使后代能超越卑俗的感情,不用为日常衣食操心!”想到这里,不禁要叹苦经:“真是生而不幸!纵论天
下大事,我配吗?组成我生活的,不过是一连串的伪诈,就因为缺少借以糊口的一千法郎。”
“先生,您在这儿出神,想什么来着?”玛娣儿特跑回来问。问话里有点体己的意味。她跑得气喘吁吁,为的是想马上能跟他在一起。自轻自贱,于连已受够了。仗着傲气,索性把刚才的
想法如实说了出来。向阔千金叹穷身世,他为之脸红,便肆力用雄豪的口气,表明自己无求于人。在玛娣儿特眼里,于连反显得从来没有的漂亮,脸上有种平时所欠缺的灵气和坦诚。
三四个礼拜之后,于连在拉穆尔府的花园里边走边想心事,脸上已不见那种目空一切的狠劲,那是常年的自卑心理在他容貌上刻下的印记。他扶送拉穆尔小姐到客厅门口刚走回来,那位千
金自称因追她哥哥崴了脚。
“她靠着我胳膊,样子很怪,”于连心里想,“是我自己忘乎所以,还是她对我别有衷肠。她听我讲话,气色和顺,即使我说到自己因孤傲而颇多痛苦;而她这人,对谁一向都是趾高气扬
的。她这表情给人在客厅里看到,一定会非常惊奇。可以肯定,她对别人从来不是这样和颜悦色的。”
这种奇特的友情,于连竭力不去夸大,而比之为披甲戴盔的交往。每次相见,在接续头天近乎亲昵的口气之前,两人心里差不多都要问一问:“今天,我们是友是敌?”于连明白,只要无
端受到这位高傲小姐的奚落,哪怕只是一次,而不拿出些厉害给她看看,那就算完了。“要闹翻,还不如在一开始,为维护自己正当的自尊,总比受她鄙薄而反目好,因为我在个人的尊严
上稍有怠忽,轻蔑的表示跟着就会来的。”
有几次,玛娣儿特自己心情不好,便想用贵夫人的口气对他发话,虽然做得十分机警,于连还是毫不客气,顶了回去。
有一天,他突然打断她的话,正色问道:拉穆尔小姐可有什么话,要吩咐她令尊大人的秘书?听从她的命令,恭恭敬敬照办,都是他分内的事;此外,便无可奉告了。他是雇来办事的,不
是来跟她谈心的。
于连傲慢不逊的作风和稀奇古怪的疑虑,把他在客厅里常感到的烦闷驱散一空。这客厅虽说竭尽富丽堂皇,却使人有临渊履薄,开不得一点玩笑之感。
“她要是爱上我,那才有趣呢!”于连想,“不管爱不爱,好歹有个聪明姑娘做知心朋友。我看到,在她面前,全家人都战战兢兢的,而匡泽诺侯爵更怕得厉害。这年轻后生,彬彬有礼,
性情又温和,为人也诚笃,兼有家世产业种种胜长;我只要具备其中的一项,就心满意足了。匡泽诺爱她爱得发疯,理应娶她。拉穆尔侯爵叫我写过不知多少信,致两家的公证人,磋商婚
约事宜。而我,手里捏着笔,深感屈居人下;但过了两小时,就在这花园里,战胜了这风度翩翩的年轻人!因为,芳心的向背是一目了然的,直截了当的。或许她之恨他,正在于把他当成
了未来的丈夫。她太高傲了,完全做得出来。至于她对我的好意,不过是把我当作一个心腹的底下人!
“不对!不是我太狂了,就是她在追我!我对她越冷淡,越敬而远之,她就越愿意与我接近。这可能是成竹在胸,假装真做的;可是我意外出现时,就看到她眸子立刻亮了起来。巴黎女子
装假能装到这地步吗?装假不装假,于我何干!我有相貌,那就享享有相貌的好处。天哪,她多美啊!那蓝莹莹的大眼睛,直视我时,尤其从近处看,多么讨人喜欢!想想今年春天,与去
年春天,是多么不同!那时我周旋于三百个恶毒而邋遢的伪君子中间,全靠性格的力量勉力支撑,那种生活是多么不幸!不过,我那时也差不多一样恶毒,并不亚于他们。”
疑心重重的时日,于连又会想:“这个姑娘在拿我开玩笑,跟她哥哥串通一气来愚弄我。不过乃兄缺少魄力,她好像很看不上眼!她对我说过,‘哥哥就是为人谨厚,别无长处。他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