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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54)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他冲她淡淡一笑,伸直五指举起手来,一言不发走出门去,迎上一路的叫喊、漫骂和诅咒直到市镇出口。乌尔苏拉挂上门闩,决定有生之年不再摘下。“我们就在家里烂掉吧,”她想,“就在这没有男人的家里化成灰。绝不能让这个可耻的市镇看见我们流泪。”她整个上午找遍最隐秘的角落,却没能找到任何能拿来怀想儿子的物事。

仪式在距马孔多二十公里的一棵巨大木棉树的浓荫下举行,日后将围绕这棵树建起尼兰迪亚镇。负责接待政府与两党代表,以及起义军缴械代表团的是一群身着白衣、唧唧喳喳的见习修女,她们活像风雨中盘旋飞舞的受惊鸽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骑着一头泥迹斑斑的骡子到来。他没有刮胡子。既然已抵达一切希望的终点,丧失了全部荣光以及对荣光的怀念,比起梦想的破灭来倒是疖子的烦扰更令他痛苦。按照他的要求,现场没有音乐,没有爆竹,没有庆典钟声,没有欢呼喝彩,没有任何可能破坏停战悲凉气氛的程序。一位旅行摄影师为他拍了唯一一张本可能流传后世的照片,却被迫在显影前毁掉了底版。

仪式仅仅持续了签署文件所需的一段时间。各方代表在补丁重重的马戏团帐篷正中一张简陋的桌前就坐,忠心追随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到底的军官围在四周。签字之前,共和国总统特使准备高声朗读降书,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表示反对。“我们不要在形式上浪费时间了。”他说,看也不看就要在文件上签字。这时他手下的一位军官打破了帐篷里令人昏昏欲睡的沉默。

“上校,”他说,“拜托您不要第一个签字。”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同意了。现场一片寂静,仿佛能从清晰可辨的笔尖落纸声中听出签的是谁的名字。文件在桌上整整转了一圈,最前面的位置依然空着。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准备填上这一空白。

“上校他手下的另一位军官说,“现在挽回还来得及。”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为所动,在第一份文件上签了名。最后一份还没签完,一位起义军上校牵着骡子出现在帐篷门口,骡背上驮着两个箱子。来人非常年轻,却显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模样。他是马孔多地区革命军金库的保管人。他拽着饥肠辘辘的骡子艰难跋涉了六天,终于在停战协定签字的日子及时赶到。他万分谨慎地卸下箱子,打开,一块接一块共取出七十二块金砖摆在桌上。没人记得有这笔财富存在。最近一年的混乱中,中央指挥部四分五裂,革命沦为各部首领之间的血腥混战,再无任何职责可言。革命军的黄金被熔铸成砖锭,后来又裹上一层陶土,却落得无人监管。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这七十二块金砖列人上缴清单,不容多说当下就结束了仪式。瘦削的年轻人仍站在他面前,一双糖浆色的眸子肃然望着他的双眼。

“还有事吗?”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问道。年轻的上校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

“收据。”他回答。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亲笔写了张收据给他。随后他喝了杯见习修女分发的柠檬水,吃了块饼干,就退到事先备好供他休息的野战帐篷里。他脱下衬衣,坐在行军床边,于下午三点一刻拿起手枪朝胸前私人医生画圈的地方开了一枪。同一时刻在马孔多,乌尔苏拉见灶上的奶锅久烧不开,便掀开锅盖,发现里面满是蛆虫。

“他们杀了奥雷里亚诺!”她喊道。

她出于孤独时养成的习惯往院中望去,看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在雨中淋得浑身湿透,神情哀伤,比死的时候衰老许多。“他们背信弃义杀了他,”乌尔苏拉对此确信无疑,“没有人会好心为他合上眼睛。”到傍晚的时候,她透过泪水看见发光的橙色圆盘如闪电般急速飞过天空,便相信这就是死亡的兆头。当她还在栗树下伏在丈夫膝上啜泣的时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已被人送回家来,他裹在结着血迹变得硬挺的毯子里,愤怒地圆睁双眼。

他没有生命危险。子弹的轨迹完美无缺,医生能够将一根浸过碘酒的丝带从他胸前塞进又从后背拉出。“这是我平生的杰作。”医生得意地对他说,“这个点是唯一一处子弹可以穿过而不伤及重要器官的地方。”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发现身边围满了慈悲的见习修女,正绝望地念诵圣诗祈求他的灵魂安息。于是他深深悔恨仅仅为了嘲弄庇拉尔·特尔内拉的预言,没有按当初的计划在腭部开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