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现在还掌权,”他对医生说,“我就会不经审判直接枪毙你。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而是因为你让我成为笑柄。”
短短几个小时里,自杀未遂使他恢复了失去的荣誉。那些编造谣言说他出卖革命换来一间金砖砌墙的卧室的人,现在都将他的自杀举动誉为悲壮之举,视他为烈士大肆颂扬。后来当他拒绝了共和国总统颁发的勋章,连与他不共戴天的敌人也陆续来到家中,请求他推翻停战协定,发动新的战争。屋里堆满了赔情道歉的礼品。晚些时候,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才被旧日同袍的广泛支持所触动,并没有排除顺应众意的可能。不仅如此,有时他还显得很热衷想再发动一场战争,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觉得他只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理由。理由出现了:共和国总统表示,在特别委员会一一审查以及国会批准抚恤金申请之前,不会给自由派或保守派的老兵发放抚恤金。“这是在践踏协定。”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怒吼道,“他们会等邮件等到死。”他第一次从乌尔苏拉买来给他养伤的摇椅上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然后口述了一份措辞激烈的电文给共和国总统。在这份从未公开的电文中,他严词谴责这第一次罔顾尼兰迪亚协定的行径,威胁说养老抚恤金的问题如果不能在十五天内解决,他将再次发起战争,不死不休。他自觉态度磊落无私,还期望保守派的老兵支持。然而政府的唯一答复便是以保护为名加强了部署在他家门口的武装力量,并禁止一切探访。相似的措施也应用到了其他需要监视的军事首领身上。这场行动雷厉风行,及时有效,到停战两个月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伤势痊愈时,当初极为坚决鼓动他起事的手下不是被杀便是被驱逐出境,或是死心塌地融入到政府机关中。
十二月,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出了房间,往长廊里只看了一眼便彻底打消了开战的念头。乌尔苏拉迸发出与年龄全然不符的活力,令家中焕然一新。“现在让他们瞧瞧我是什么人,”她看到自己的儿子没什么大碍便说,“这世上再也找不到比我们这个疯人院更漂亮更好客的人家。”她请人清扫和油漆房屋,更换家具,重整花园,种下新花种,大开门窗让夏日的明净阳光照进卧室。她宣布一次次累加的丧期结束,自己也脱下死气沉沉的旧衣,换上洋溢着青春气息的新衫。自动钢琴再次奏响,为家里带来欢乐。听到钢琴声,阿玛兰妲想起了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想起了黄昏时分他佩戴的栀子花、他身上的薰衣草香气,她枯萎的内心深处萌生出经岁月淘洗后的纯净幽怨。一天下午整理客厅的时候,乌尔苏拉向看守住宅的士兵请求帮忙。年轻的警卫队队长批准了这一请求。渐渐地,乌尔苏拉不断委派他们新的任务。她请他们吃饭,送他们衣服和鞋子,教他们读写。当政府撤除监视时,有一个士兵还留下来,为家里服务了许多年。新年那天,年轻的警卫队队长受不了美人儿蕾梅黛丝的冷落而失去理智,天亮前在她窗前殉情而死。
多年以后,在临终的床榻上,奥雷里亚诺第二将会回想起那个阴雨绵绵的六月午后,他走进卧室去看自己的头生子。那孩子孱弱又爱哭,没有丝毫布恩迪亚家人的样子,但他未作多想便给他取好了名字。
“叫他何塞·阿尔卡蒂奥。”他说。
费尔南达·德尔·卡皮奥,他一年前娶来的美丽妻子,表示同意。但乌尔苏拉无法掩饰那隐隐的不祥预感。她从家族漫长历史上重复命名的传统中得出了在她看来无可争辩的结论:所有叫奥雷里亚诺的都性格孤僻,但头脑敏锐,富于洞察力;所有叫何塞·阿尔卡蒂奥的都性格冲动,富于事业心,但命中注定带有悲剧色彩。唯一无法归类的特例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他们在童年时如此相似又顽皮,连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也分不清。洗礼那天,阿玛兰妲给他们戴上写有各自名字的手环,穿上颜色不同并标有名字缩写的衣服。可开始上学的时候,他们决定互换衣服和手环,管自己叫对方的名字。梅尔乔·埃斯卡洛纳老师已经习惯管穿绿色衬衣的叫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因此当发现后者戴着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手环,而另一个虽然穿着白色衬衣戴着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手环,也自称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时候,不禁大为光火。从那以后,再没有人能确定无误地分辨两人。他们渐渐长大,不再彼此酷似,但乌尔苏拉仍暗自寻思,他们会不会在玩复杂换名游戏的某一时刻混淆,从此永远对换了身份。直到青春期初始,他们仍是按同一节奏生活。他们同时醒来,同时想去浴室,同样感到身体不适,甚至做同样的梦。家人一向以为他们动作划一只是为了让人混淆,直到有一天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发现了真相:她给兄弟俩中的一个一杯柠檬水,他刚尝了一口,另一个就抢先说里面没放糖。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想起来的确忘了放糖,随后把事情讲给乌尔苏拉听。“全都一个样,”她毫不惊奇,“天生的疯子。”随着时间流逝,事情都乱了套。在换名游戏中保留下奥雷里亚诺第二这名字的男孩变成和祖父一样的彪形大汉,而那个叫作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却长得像上校一样瘦骨嶙峋,两人之间仅存的共同点就是家传的孤独气质。或许正是这种体魄、姓名与性格的交错,才使得乌尔苏拉怀疑他们从童年时起就互换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