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注定还要走,”她在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说,“至少要记住我们今晚的样子。”
这时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才意识到——却毫不意外——乌尔苏拉是唯一能够看透自己不幸的人。多年来,他第一次鼓起勇气正视她的脸庞。她皮肤皴裂,满口蛀牙,头发枯白,眼神惊慌。他唤起心中尚存的最久远的记忆,那个他曾预感滚烫的汤锅将从桌上掉落的下午,相比那时如今的她已是面目全非。一瞬间,他意识到半个多世纪的操持给她留下了种种创伤与疤痕,也证实了这些磨难并不能在自己心里激起分毫怜悯。于是他作出最后的努力,在心中寻找情感腐蚀殆尽的所在,却没能找到。曾几何时,他在自己的皮肤上嗅到乌尔苏拉的体味,至少还隐约感到羞赧,他也不止一次感到自己的思想受她干扰。然而这一切都已被战争抹去。就连蕾梅黛丝,他的妻子,此刻也不过是某个足可做他女儿的人的模糊形象。他在爱的荒漠中结识的无数女人,把他的血脉播撒在整个沿海地区,却不曾在他的情感中留下任何痕迹。她们大多摸黑进房,黎明前离去,次日给他留下的只是肉体的些许厌倦感。唯一经受了时间和战争考验的,只有孩提时代他对哥哥何塞·阿尔卡蒂奥的感情,但那却不是基于友爱,而是源于同谋。
“对不起,”他找借口推脱乌尔苏拉的请求,“这场战争把一切都毁了。”
此后的日子,他忙于毁去在世上留下的一切痕迹。他清理金银器作坊,只留下不带任何个人标记的用具;把自己的衣服送给勤务兵;怀着父亲当年埋葬刺死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的长矛时的忏悔心情,把武器埋在院子里。他只留下一把手枪,一发子弹。乌尔苏拉没有干涉他。她只是在他想要毁掉蕾梅黛丝的银版照片时,才上前劝阻。那照片保存在客厅里,由一盏长明灯照亮。“这张照片早就不属于你了,”她说,“这是留给全家的遗物。”到停战前夜,家里一件与他有关联的物事都没剩下。他带上装诗稿的箱子来到面包房,遇上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正准备点炉子。
“用这个点火,”他对她说,递过第一卷发黄的纸张,“更好烧,都是很旧的东西。”
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一向寡言温顺,连对自己的儿子都从未拂逆,这时却觉得不能遵命行事。
“这是很重要的文件。”她说。
“哪儿的话,”上校说,“是自己写给自己的玩意儿。”
“那么,”她说,“您自己烧吧,上校。”
他不仅这样做了,还用小斧子把箱子劈了,将木片丢入火中。几个小时前,庇拉尔·特尔内拉来看他。多年未见,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惊讶于她已如此衰老,如此肥硕,同时纸牌算命术又如此精进。“当心嘴巴。”她告诉他。他不禁暗自思忖,她在他声誉如日中天的时候也这样说过,莫非那是对他命运的预见,只是惊人地提前了而已?不久,私人医生为他除去疖子的时候,他不经意地问起心脏的确切位置。医生用听诊器听罢,拿蘸了碘酒的棉团在他胸前画了个圈。
星期二停战日的清晨天气温和,细雨绵绵。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不到五点就走进厨房,喝他惯常喝的不加糖的咖啡。“你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出生的,”乌尔苏拉对他说,“所有人都被你睁开的眼睛吓坏了。”他没有理会,因为他正专心倾听部队的集合声、军号声和打破黎明寂静的颁令声。尽管经过多年的军旅生涯,他对这些已是司空见惯,但这回却仍像年轻时面对一个女人的胴体一样感到双膝发软浑身震颤。他最终还是陷入了怀旧的罗网,隐约想着自己如果娶了她,或许会远离战争和荣耀,做一个无名的匠人、一头幸福的动物。这迟来的震颤并不在他的预料当中,给早饭添了几许苦涩。早上七点,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带着一群起义军军官来找他,发现他变得更加沉默、孤独、阴郁。乌尔苏拉想在他肩上披一条新毯子。“政府会怎么想呢,”她对他说,“人家还以为你是因为连买毯子的钱都没有才投降的。”但他没有接下毯子。直走到门口,看见雨还在下,他才答应戴上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一顶旧毡帽。
“奥雷里亚诺,”这时乌尔苏拉对他说,“答应我,你如果在那边碰上难缠的事,就想想你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