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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52)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说这话的时候,他没有想到结束一场战争要比发动它艰难得多。他花了将近一年时间以血腥手段强迫政府同意对起义军有利的和平条件,又用了一年时间说服自己党派的人接受这些条件。他甚至不惜运用超出想象的铁腕手段来镇压手下那些不肯出售胜利果实的军官的反叛,最终还是借助敌人的力量才令他们屈服。

他从未像那时一样骁勇善战。他终于能为自己的自由而战,而不再为抽象的概念,不再为政客见风使舵、翻云覆雨的口号而战,这样的信念令他激情满怀、斗志昂扬。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一如以往坚定忠诚,当初怎样为胜利而战,如今便怎样为失败而战。他曾责备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无谓的鲁莽。“别担心,”上校微笑着回答,“死亡远比想象的要难。”就他而言,的确如此。他坚信自己的大限早巳注定,这信念赋予他一种神奇的免疫力和一定期限的永生,使他在枪林弹雨中毫发无伤,最终赢得一场比胜利更艰难、更血腥、代价更髙昂的失败。

在将近二十年的沙场生涯中,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多次回家,但由于总是身处紧急状态,总有军队随员簇拥身旁,总有传奇光环笼罩四周——那光芒连乌尔苏拉也无法视而不见——最终他变成了一个陌生人。他最近一次回马孔多,是和三位情妇单住一处,只在家里出现过两三次,还是有空回来吃午饭的时候。美人儿蕾梅黛丝和战时出生的那对孪生子,几乎都不认识他。阿玛兰妲也无法将少年时代制作小金鱼的兄长,与这个用三米隔离线把自己和其他人隔开的传奇军人联系起来。然而当停战的日子临近,家人想到他会变成正常人回归家庭,长久沉睡的亲情便以前所未有的劲头复苏了。

“终于,”乌尔苏拉说,“我们家又有男人了。”

阿玛兰妲第一个怀疑家里人已经永远失去了他。停战前一星期,他没带卫队而只让两个赤脚的勤务兵走在前面,进家后把骡子上的鞍鞴①和收藏诗稿的箱子卸在长廊里,那是他当年帝王般行装仅存的部分。她看见他从缝纫间门口经过,便叫了一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似乎一时想不起她是谁。

①鞍鞴(chàn),马鞍子下面垫的东西,垂在马背两旁可以挡泥土。——汉典。

“我是阿玛兰妲呀。”她为他的归来感到欣喜,高兴地说,又向他举起缠着黑纱的手,“你看。”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微微一笑,一如那个遥远的清晨他被判死刑回到马孔多,第一次看见她缠着黑纱的时候。

“真可怕,”他说,“时间过得真快!”

政府军必须将房子保护起来。他在回来的一路上遭人唾骂,被指责加剧战事只为了卖上更好的价钱。他发烧畏寒,浑身颤抖,腋下又一次生满疖子。六个月前,乌尔苏拉听说了停战的消息,便打开他的婚房清扫一新,又在各个角落点起无药熏香①,想着他这次回来应该会在蕾梅黛丝发霉的娃娃间安心养老。然而,最近两年他已耗尽对生命的全部眷恋,连安度晚年也已与他无缘。他从乌尔苏拉格外用心拾掇过的金银器作坊门口走过,甚至没发觉门上的锁眼里已插好钥匙。他对时光在家中侵蚀出的种种令人心碎的细微创痕毫无察觉,而任何一个还保有鲜活记忆的人,像他这样长久离家后归来都本该有触目惊心之感。壁上石灰墙皮剥落,角落里肮脏蛛网絮结,秋海棠落灰蒙尘,房梁上白蚁蛀痕纵横,门后青苔累累,然而乡愁的精巧陷阱徒然虚设,这一切都没能勾起他的忆旧伤怀。他在长廊里坐下,裹着毯子,连靴子也没换,仿佛只想等待雨停。整个下午,他都在观看落在秋海棠上的雨水。乌尔苏拉这才意识到,他不可能在家里待得长久。“如果不是战争,”她想,“那就是死亡把他带走。”这推测如此清晰可信,她当作是一种预兆。

①原译“没”药熏香。——Ray注

当天晚饭席间,那个应该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第二的孩子用右手掰面包,左手喝汤,而他的孪生兄弟,应该是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用左手掰面包,右手喝汤。他们动作整齐划一,不像是面对面坐着的两兄弟,更像是照镜子的游戏。孪生兄弟自从意识到彼此的相像便发明出这一游戏,这次为了给他接风又特意上演。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毫无察觉。他完全心不在焉,甚至都没注意到美人儿蕾梅黛丝赤着身子走向卧室。只有乌尔苏拉敢于打断他的出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