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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56)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两人之间的差异在战争最酣时显露无遗,那时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请求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带他去看枪决犯人。尽管有乌尔苏拉反对,他的愿望还是得到了满足。但对奥雷里亚诺第二来说,光是去看行刑这念头就足以让他胆战心惊。他宁愿待在家里。十二岁那年,他问乌尔苏拉那个锁着的房间里有什么。“纸,”她回答,“是梅尔基亚德斯的书和他最后几年写的古怪东西。”这回答不但没令他满意,反而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反复恳求,并保证不破坏任何东西,最后乌尔苏拉给了他钥匙。自从梅尔基亚德斯的尸体被搬出之后,再没有人进过这个房间,门上的锁都已锈住。但当奥雷里亚诺第二打开窗子,一道光线施施然射入,仿佛是这房间的常客,天天造访从未间断,而且屋内没有丝毫灰尘或蛛网,一切整洁得犹如经常清扫,甚至比梅尔基亚德斯下葬那天还要干净几分。墨水瓶里没有干涸,金属材料上不见锈迹,连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烧煮水银的炉火也不曾熄灭。隔板上摆放着用一种色泽苍白、硬如纸板,仿佛鞣制人皮的材料做衬面的书籍,还有保存完好的手稿。虽然幽闭多年,房间里的空气却似乎比家中别处还要纯净。一切都如此整洁,几个星期后乌尔苏拉提着水桶拿着扫帚走进房间想要打扫的时候,竟发现无事可做。奥雷里亚诺第二沉浸在一本书里。这书缺了封面,哪儿都找不到书名,那孩子仍读得津津有味,诸如一个女人坐在桌旁用大头针专挑饭粒吃,一位渔夫向邻居借压渔网用的铅坠,后来作为报偿送的鱼腹中含有一颗钻石,此外还有能满足一切愿望的神灯的故事和飞毯的传奇。他惊奇地询问乌尔苏拉这些可都是真的,她回答说是,多年前吉卜赛人就曾给马孔多带来神灯和飞毯。

“只不过,”她叹了口气,“世界一天不如一天,那些东西也不见了。”

看完这本很多故事因为缺页没有结束的书,奥雷里亚诺第二开始破译手稿,只是这项艰巨的任务不可能完成。手稿上的字迹仿佛晾在铁丝上的衣服,比起文字来更像是音符。一个炎热的中午,他正在钻研手稿,忽然感觉自己并非单独待在房间里。背对窗口的光线,梅尔基亚德斯坐在那里,手放在膝盖上。他还不到四十岁,穿着同一件不合时宜的坎肩,戴着同一顶鸦翼状礼帽,发间的油脂因炎热而融化,沿着苍白的鬓角流淌,与奥雷里亚诺和何塞·阿尔卡蒂奥孩童时所见一模一样。奥雷里亚诺第二立时认出了他,因为这份记忆代代相传,从祖父遗传到了他这里。

“你好。”奥雷里亚诺第二说。

“你好,年轻人。”梅尔基亚德斯说。

从那以后的好几年里,他们几乎每天下午都见面。梅尔基亚德斯为他讲起世上万事,想把古老的智慧传授给他,却不肯译出手稿。“不到一百年,就不该有人知道其中的含义。”他解释道。对于这些交谈,奥雷里亚诺第二终生持守秘密。有一次,他感觉自己的世界瞬时崩塌了,因为乌尔苏拉在梅尔基亚德斯出现时进了房间。但她看不见他。

“你在和谁说话?”她问。

“没和谁。”奥雷里亚诺第二回答。

“你曾祖父也是这样,”乌尔苏拉说,“他也老自言自语。”

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实现了观看枪决的愿望。他毕生都将记得六个枪口同时冒出的青色焰光、回响于山间直至消失的枪声,以及死刑犯凄惨的微笑和迷茫的眼神。那人保持直立,鲜血浸透衬衫,从柱子上被解下到被塞进装满石灰的棺材一直微笑着。“他还活着,”他想,“他们要把他活埋。”这给他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从此他便厌恶军事演练和战争,这倒并不是因为行刑这件事本身,而是因为活埋死刑犯的做法。没人知道他从何时起开始到钟楼上敲钟,帮助“新手”的继任者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做弥撒,还负责喂养神甫住处院里的斗鸡。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得知后,严厉批评他竟去学习这些被自由派唾弃的行径。“问题是,”他回答,“我觉得我天生是保守派。”在他看来,这是命中注定。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大为光火,忙去告诉乌尔苏拉。

“这更好。”她表示赞成,“但愿他当个神甫,这样上帝就终于能进这个家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