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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50)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奥雷里亚诺,”他悲伤地敲下发报键,“马孔多在下雨。”

线路上一阵长久的沉默。忽然,机器上跳出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冷漠的电码。

“别犯傻了,赫里内勒多,”电码如是说道,“八月下雨很正常。”两人时隔太久没有见面,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猝然间收到这样粗暴的回答,不由一阵茫然。两个月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回到马孔多,这茫然变作了惊愕。连乌尔苏拉都惊讶于他的改变。他回来时没有声张没带卫队,不顾天热裹着斗篷,和三个情人住在同一间屋里,大部分时间都躺在吊床上。他几乎不怎么看通报一般战况的电文。有一次,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向他请示如何从边境上的一处地方撤离,以免引发国际纠纷。

“别拿这种小事来烦我,”他下令道,“去问上帝吧。”

那或许是战局最紧张的时候。最初支持革命的自由派地主已经与保守派地主签订秘密协定,以阻挠地产审查。在流亡中借战争渔利的政客已经公开指责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激进行为,但即使是这样的群起反对也没能令他萦怀。他写下的五卷多诗歌再也没有读过,被遗忘在箱底。到晚上或午睡的时候,他会从自己的女人中叫一个上吊床,从她身上获得欢愉,随即沉沉睡去,不曾流露丝毫忧虑。这时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惶惑的心灵永远失去了平静。起初他陶醉于凯旋的荣光、不可思议的频频得胜,濒临显赫声名的深渊。他将马尔伯勒公爵置于座右,此人是教授他战争艺术的导师,以一身虎皮虎爪的华服让大人起敬、令小儿惊悚。正是那时他作出决定,任何人,包括乌尔苏拉在内,都不得靠近他身旁三米以内。他走到哪里都待在副官们用粉笔画出且只有他一人能进入的圆圈中心,从那里发出简短却不容置疑的命令,决定着世界的命运。他处决蒙卡达将军后第一次到马纳乌雷时,一刻也没延误,就去完成死于己手的受害者的遗愿。将军遗孀接过眼镜、徽章、怀表和戒指,却不允许他进门一步。

“请别进来,上校。”她对他说,“在您的战争里您说了算,但在我家里我说了算。”

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没有显出丝毫不快,但在私人卫队将那位寡妇的家舍夷为平地化为灰烬之后,他的心才恢复平静。“留神你的心,奥雷里亚诺,”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上校对他说,“你正在活活腐烂。”那一时期,他召集起义军的主要将领举行第二次会议。会议上各色人等群集,有理想主义者、野心家、冒险者、愤世嫉俗者,还有普通的罪犯。甚至一位前保守党官员也在其中,他贪污公款后托身于起义军以逃避法律制裁。他们当中的许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战。他们彼此间存在着巨大分歧,几乎要酿成一场内讧,就在这鱼龙混杂中一位居心叵测的强权人物脱颖而出——特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他是纯印第安人,出身山野,大字不识,却暗藏祸心,同时拥有救世主般的感召力,引得手下狂热地追随。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召集会议是为了统一起义军的指挥,以抵制政客的操纵。但特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抢在了他前面: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让最优秀的将领组成的联盟土崩瓦解,攫取了总指挥权。“这是一头狡诈的野兽,需要小心提防,”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对手下的军官们说,“对我们来说,这人比国防部长更危险。”这时,一位一向极其腼腆的年轻上尉小心翼翼地竖起食指。

“这很简单,上校,”他提议道,“得杀了他。”

令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吃惊的并不是这一建议的冷酷,而是竟有人一瞬间抢先一步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

“别指望我下这个命令。”他说。

他没下命令,的确没有。但十五天后特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遇伏,在乱刀下被剁成肉酱,大权落到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手中。就在他的权威被所有起义军将领承认的当天夜里,他猝然惊醒,叫喊着要毯子。一种内在的寒冷直入骨髓,即使烈日当空也让他不堪其苦,好几个月都难以安眠,到最后成了习惯。权力带来的陶醉消失于阵阵烦恼之中。他试图找到抵御寒意的方法,就下令枪毙了提议暗杀特奥菲洛·巴尔加斯将军的年轻上尉。他的命令总是在发布之前,甚至早在他动念之前,就已被执行,而且总会执行得超出他事先所敢想望的范围。他大权独揽却在孤独中陷入迷途,开始失去方向。被占领市镇中人们的欢呼令他厌烦,因为他们也曾向他的敌人发出同样的欢呼。每到一处,他总能见到那些少年用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望着他,用和他一模一样的声音同他说话,向他致意时的警惕神色和他回应时的神色一般无二,并且都自称是他的儿子。他感觉自己被分裂,被重复,从未这般孤独。他确信手下的军官对自己撒谎。他对马尔伯勒公爵也产生了敌视。“最好的朋友,”那时他常这样说,“是刚死去的朋友。”他厌倦了战事无常,身陷这场永无休止的战争的恶性循环中总在原地打转,只不过一次比一次越发老迈,越发衰朽,越发不知道为何而战、如何而战、要战到何时。总有人待在粉笔圈外,手头拮据的人,儿子得了百日咳的人,因为受不了嘴里粪便一样的战争味道而想一睡不醒、但仍鼓足最后的气力报告的人:“一切正常,我的上校。”正常恰恰是这场无尽的战争最可怕的地方:什么都不曾发生。他深陷孤独,不再感知到预兆,他为了逃避必将陪伴他终生的寒意回到了马孔多,在最久远的回忆中寻求最后的慰藉。他如此懒怠,当听说党组织派来一个代表团商议如何打破战争的僵局时,也只是在吊床上翻了个身,甚至没有完全醒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