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那个星期六,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身着舞会那晚才穿过一次的深色呢料正装,系上赛璐珞硬领,套上岩羚皮靴,去蕾梅黛丝·摩斯科特家提亲。里正和他妻子半是欣喜半是困惑地接待了他,不知道他这次突然来访的目的,稍后又都认为他记错了提亲的对象。为了澄清误会,做母亲的叫醒蕾梅黛丝,把她抱进客厅,那孩子还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父母问她是否已作出嫁人的决定,她哭哭啼啼地回答只想继续睡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理解了摩斯科特夫妇的困惑,便去找奥雷里亚诺确认。等他回来的时候,摩斯科特夫妇已经换上正装,重新布置了家具,在花瓶里插上鲜花,六个大女儿也陪在一旁等待。尽管场面尴尬,硬领也让他很不舒服,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还是肯定,蕾梅黛丝就是儿子选中的人。“这没有道理,”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有些不快,“我们还有六个女儿,都是单身,年龄也合适,非常愿意成为您儿子这样正派又勤劳的男士的伴侣,可奥雷里亚诺偏偏相中了还在尿床的那一个。”他妻子是个保养得很好的女人,从眼神到姿态都带着悲伤,她责备了丈夫的无礼。喝过果汁后,他们欣然接受了奥雷里亚诺的决定。不过摩斯科特太太请求单独与乌尔苏拉谈一次。乌尔苏拉很吃惊,抱怨让自己搅进了男人们的事情,但实际上又兴奋又害怕,次日便登门拜访。半小时后,她带回了蕾梅黛丝还没到青春期的消息。奥雷里亚诺并不认为这是什么无法逾越的障碍。他已经等了那么久,如果有必要还可以等下去,直到未婚妻达到生育的年龄。
恢复不久的平静又被打破,这一次是梅尔基亚德斯的死。尽管这结果已在意料之中,但他死亡的情形却是人们事先所想象不到的。他归来后没几个月,便经历了一个急剧衰老的过程,很快就被归为那类无用的老翁,他们像幽灵般在卧室间步履蹒跚地游荡,高声追怀美好岁月却无人理睬,直到某天清晨死在床上才被人想起。起初,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出于对新奇的银版照相术和诺查丹玛斯预言的热情,还常常帮他的忙。但随着时间流逝,两人之间的交流日益困难,他最终被丢下孤独一人。他的视力和听力都在衰退,似乎把对话者混同于他在人类历史早期所结识的人物,回答他人问题时混乱使用多种语言。一天他忘了戴上夜里放在床边水杯里的假牙,从此索性不戴。乌尔苏拉着手扩建家宅的时候,特意为他盖了一个房间,紧挨着奥雷里亚诺的作坊,远离家中的忙乱喧闹,有一扇阳光充沛的窗子和一个书架。她亲自把尘侵蛾蛀几近损毁的书籍、写满难解符号的脆薄纸张和装假牙的杯子一一摆上书架,那杯子里已经长出水生植物,开着纤小的黄花。梅尔基亚德斯似乎很喜欢这个新居,因为从此再没见他出屋,甚至在饭厅也不见他的踪影。他只去奥雷里亚诺的作坊,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在随身携带的羊皮纸上涂写谜一般的文字,那纸好像由某种干燥的材料所制,像千层饼似的裂开。他就在那里吃下比西塔西翁每天两次送去的食物,但最后那段日子他没了胃口,只吃蔬菜过活。很快他就显出素食者特有的孤清模样。他的皮肤上覆着一层柔软的苔藓,与那件不分季节永不离身的坎肩上滋生的相仿,他的呼吸间散发出熟睡动物的臭气。奥雷里亚诺最终忘了他的存在,沉浸在自己的诗行里,但有一次感觉听懂了他低沉独白中的只言片语,便留了心。实际上,他滔滔不绝说出的艰深话语中唯一能够辨别出来的,只是像锤击般不断重复的一个词“二分点二分点二分点”①。还有一个名字“亚历山大·冯·洪堡”②。阿尔卡蒂奥开始帮奥雷里亚诺做金银器活计的时候,曾尝试稍稍接近他。梅尔基亚德斯回应了这一沟通努力,不时吐出几个和现实毫不相干的卡斯蒂利亚语句子。然而一天下午,他好像突然间激情骤至,神采焕发。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阿尔卡蒂奥将回想起梅尔基亚德斯为他朗读那一页页不可理解的文字时的颤抖,他自然是听不懂,但那铿锵的音调听起来仿佛教皇通谕的吟唱。随后,他很久以来第一次露出笑容,用西班牙语说道:“等我死的时候,请在我房间里烧上三天水银。”阿尔卡蒂奥告诉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后者试图获取更具体的信息,却只得到一句回答:“我巳经达到永生。”每当梅尔基亚德斯的呼气发臭,阿尔卡蒂奥便在星期四的上午带他去河里洗澡。他看来好了些。他脱下衣服,和年轻人一起没到水里,凭着神秘的方向感绕过深凹和危险地带。“我们是水做的。”他有一次这么说道。就这样过了很长时间,没人在家里见过他,除了那天晚上他令人感动地努力修理自动钢琴,以及他腋下夹着用毛巾包好的加拉巴木果壳瓢和油椰肥皂跟阿尔卡蒂奥去河里洗澡的时候。一个星期四,在叫他去河边之前,奥雷里亚诺听见他说:“我已经发热病死在新加坡的沙洲上。”那天他下水时弄错了路线,直到第二天早上才在下游几公里的地方被找到,尸身搁浅在一处明晃晃的河湾里,一只孤零零的秃鹫落在他肚子上。乌尔苏拉哭得比自己父亲去世时还伤心。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顾她的惊诧和反对,拒绝为他下葬。“他永生不死,”他说,“他自己给出了复活的配方。”他重新燃起遗忘多时的炼金炉,放上一锅水银煮沸,一旁的尸体渐渐充满蓝色的泡沐。堂阿波利纳尔·摩斯科特鼓起勇气提醒他,溺死者不安葬的话会危害公共卫生。“哪儿的话,他根本没死。”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如此回答。熏香一般的水银烧煮已经持续七十二小时,尸体上开始迸裂出青紫色的花朵,伴随着轻微的爆响,家里充满恶臭。到了这个时候,他才同意下葬,但拒绝草率行事,而要用隆重的礼仪对待这位马孔多最大的恩人。这是镇上第一次也是参与人数最多的葬礼,一个世纪后格兰德大妈的葬礼或可与之媲美。他们将他葬在为公墓预留的空地中央,筑起一座坟墓,墓碑上铭刻着他们对他的唯一所知:梅尔基亚德斯。他们为他守灵九个夜晚。大家聚在庭院里喝咖啡、讲笑话、玩纸牌,阿玛兰妲趁着这混乱找到一个机会向皮埃特罗·克雷斯皮表白自己的爱情,后者几个星期前刚与丽贝卡正式订下婚约,并且开办了一家乐器和发条玩具店,就在当年阿拉伯人常常流连并用廉价的小玩意儿交换金刚鹦鹉的地方,也就是人们口中的土耳其人大街。意大利人那一头闪亮的鬈发常引得女人们情不自禁地赞叹,他觉得阿玛兰妲不过是个任性的小姑娘,没有把她的话当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