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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20)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皮埃特罗·克雷斯皮重新把自动钢琴组装起来。丽贝卡和阿玛兰妲帮他理顺琴弦,听到那颠倒的华尔兹乐曲时跟他一起连连大笑。见他那样可亲又可靠,乌尔苏拉便取消了监视。在他告别的前夜,家里用修复的自动钢琴临时举行了一场舞会,他和丽贝卡联袂表演了一场美妙的现代舞。阿尔卡蒂奥和阿玛兰妲的舞姿舞技也并不逊色。但表演被迫中断,挤在门口围观人群中的庇拉尔·特尔内拉和另外一个女人又撕又咬打了起来,只因后者胆敢妄言年轻的阿尔卡蒂奥长着女人的屁股。将近午夜时分,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满怀感情地发表了简短致辞,并许诺会很快回来。丽贝卡一直送他到门口,随即关闭家门,熄灭灯火,她回到自己房间里恸哭起来。那是一种难以安慰的哭泣,持续了好几天,连阿玛兰妲也不明白其中的缘由。她的守口如瓶并不奇怪。她虽然表面热情坦诚,实际秉性孤僻,从不敞开心扉。她已出落成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身材修长结实,但仍旧喜欢坐在那把和她一起到来的小木头摇椅上,那椅子加固过多次,扶手已经不见了。没人留意她到了这个年龄还是喜欢吸吮手指,她一有机会便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并养成了面朝墙壁睡觉的习惯。雨天的下午,她和女友们待在秋海棠长廊里剌绣,每当看到潮湿的土层和蚯蚓在花园里堆起的小丘,她常常会从交谈中走神,怀念的泪水带着咸味涌上舌尖。她一开始哭泣,当年那些被橘汁和大黄压服的秘密嗜好顿时化为无法抑制的渴望爆发。她又开始吃土。第一次几乎是出于好奇,她确信那糟糕的味道将是摆脱诱惑的最佳药方。她果然无法忍受泥土在嘴里的感觉,但她没有放弃,而是受制于不断增强的渴望,渐渐恢复了旧日的胃口,恢复了对原生矿物的喜爱以及原始食物带来的满足。她将一把把泥土藏进口袋,一边传授女友们最繁难的针法,谈论其他不值得自己为之吃下石灰墙皮的男人,一边趁人不注意一点点吃掉,心中涌起既幸福又愤怒的迷乱感觉。这一把把泥土使那唯一值得她自卑自贱的男人不再遥远也更加真切,仿佛从他脚上精巧的漆皮靴在世界另一处所踏的土地传来矿物的味道,她从中品出了他鲜血的重量和温度,这感觉在她口中猛烈烧灼,在她心里留下安慰。一天下午,安帕萝·摩斯科特无缘无故请求参观新家。阿玛兰妲和丽贝卡对这突如其来的到访不明所以,礼貌而生硬地接待了她。她们向她展示扩建后的家宅,请她听自动钢琴的演奏,为她端上橘子水和小饼干。安帕萝给她们上了一课,诸如什么是端庄大方,什么是仪态可亲,什么是举止得体,给在场不过短短—会儿的乌尔苏拉留下了深刻印象。两小时后,谈话渐渐无味,安帕萝趁阿玛兰妲分神的瞬间将一封信塞给丽贝卡。她只来得及看见“可敬的丽贝卡·布恩迪亚小姐”字样,与自动钢琴说明书上的字体同样工整,以同样的绿色墨水写就,使用同样的绮丽措辞。她立刻用指尖将信折起藏进胸衣,望着安帕萝·摩斯科特的眼神中充满无尽感激,还有结下生死之盟的无声承诺。

安帕萝·摩斯科特与丽贝卡.布恩迪亚之间突然萌生的友情燃起了奥雷里亚诺心中的希望。他一直想着蕾梅黛丝,深受折磨,却总找不到机会见面。当他跟最亲密的朋友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和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建村元老们的儿子,名字与父亲相同——在镇上散步时,曾无数次用渴望的目光在缝纫店中寻找,但看见的只是她的姐姐们。安帕萝·摩斯科特在家中的出现对他而言不啻一个预兆。“她一定会一起来,”奥雷里亚诺低声对自己说,“她一定会来。”他重复了无数次,如此坚信不疑,终于一天下午,他在作坊里组装一条黄金小鱼的时候,感到她回应了自己的呼唤。不一会儿,他果然听到一个童稚的声音,于是抬起头来一看,心脏因惊恐而停止了跳动:小女孩穿着粉红薄纱裙和白色小靴子站在门前。

“这里不能进,蕾梅黛丝。”走廊里传来安帕萝·摩斯科特的声音,“人家在干活。”

但奥雷里亚诺没等她听从姐姐的话,就举起口中穿着细链的小金鱼,对她说:

“进来。”

蕾梅黛丝走近问了几个关于小金鱼的问题,奥雷里亚诺无法回答,因为他猝然间喘不过气来。他想永远这样待下去,守着她百合般的肌肤,伴着她翡翠色的眼睛,听她以对待父亲的尊敬,每问一个问题都叫一声“先生”。梅尔基亚德斯坐在角落里的书桌前,画着难以索解的符号。奥雷里亚诺恨他。他做不了别的,只能对蕾梅黛丝说要把小金鱼送给她,结果吓得她飞快地逃出了作坊。那天下午奥雷里亚诺失去了隐藏于心底的耐性,此前他正是靠这种耐性等待见面的机会。他无心干活。他竭力集中精神无数次呼唤,但蕾梅黛丝没有回应。他到她姐姐们的缝纫店寻找她,在她家窗前寻找她,去她父亲的办公室寻找她,但她的身影只出现在他心中,填满了他可怕的孤独。他和丽贝卡在客厅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听着自动钢琴弹奏华尔兹。丽贝卡这样做是因为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曾教她如何伴着那音乐跳舞,奥雷里亚诺这样做则是因为一切,包括音乐在内,都能让他想起蕾梅黛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