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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21)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家里充满爱情的气息。奥雷里亚诺寄情于无头无尾的诗行。他把诗句写在梅尔基亚德斯送他的粗糙羊皮纸上,写在浴室的墙壁上,写在自己的手臂上,而所有诗句中都有蕾梅黛丝幻化的身影:蕾梅黛丝在下午两点令人昏昏欲睡的空气中,蕾梅黛丝在玫瑰无声的呼吸中,蕾梅黛丝在蠹虫如沙漏般的暗地蛀蚀中,蕾梅黛丝在清晨面包的热气中,蕾梅黛丝无所不在,蕾梅黛丝无时或缺。丽贝卡每天下午四点待在窗边绣花,等待情书的到来。明明知道运送邮件的骡子每十五天才来一次,她依然天天等候,相信他们会算错时间,任何一天都有可能到来。然而事与愿违,有一次到了预定的日期,骡子却没有出现。丽贝卡绝望得发疯,半夜爬起来,自戕般饥渴地吞下一把把花园里的泥土。她又痛苦又愤怒地哭泣,咀嚼着柔软的蚯蚓,咬碎蜗牛的硬壳崩裂牙齿,又呕吐直到天亮。她陷入一种迷狂的衰弱状态,失去意识,在毫不知耻的呓语中吐露心声。乌尔苏拉惊诧之下撬开她的衣箱,在箱底发现了用玫瑰色丝带系好的十六封香气四溢的信件,夹在旧书里的枯叶和花瓣,以及一碰就化为粉末的蝴蝶标本。

只有奥雷里亚诺能理解这样的创痛。那天下午,当乌尔苏拉试图将丽贝卡从迷狂中拯救出来时,他跟马格尼菲科·比斯巴勒和赫里内勒多·马尔克斯去了卡塔利诺的店里。那里扩建了一排木板房,里面所住的单身女人散发出萎谢花朵的气味。一支由手风琴和鼓组成的乐队演奏着好汉弗朗西斯科的歌谣,他已有好几年没在马孔多出现。三位好友喝着甘蔗酒。马格尼菲科和赫里内勒多同奥雷里亚诺年纪相仿,但比他更通晓世事,轮流和坐在大腿上的女人喝酒。其中一个镶着金牙、神色樵悴的女人的爱抚令他浑身震颤,但他拒绝了她。他发现喝得越多就越发想念蕾梅黛丝,不过也更能忍耐思念带来的折磨。他不知自己从何时开始飘了起来。他看见朋友们和那些女人在耀眼的闪光中浮游,没有体积没有重量,他们所说的言语未经双唇,他们神秘的手势与表情彼此疏离。卡塔利诺一只手搭在他背上,对他说:“快十一点啦。”奥雷里亚诺回过头去,就看到了那张畸形的大脸,耳边还插着一朵毡绒花。他随即失去了记忆,好像当初得了失忆症那样,直到另一个早晨才恢复,他身处完全陌生的房间,一旁站着穿着衬裙、赤着双脚、蓬头散发的庇拉尔·特尔内拉,她拿着一盏灯照着他,一脸难以置信的神情。

“奥雷里亚诺!”

奥雷里亚诺站稳脚,抬起头。他不知自己是怎样来到这里的,但知道目的为何,因为那正是他从童年起一直深藏心底的隐秘。

“我是来跟您睡觉的。”他说。

他的衣服上满是污泥和呕吐的痕迹。庇拉尔·特尔内拉那时候和两个孩子生活在一起,她没有问他什么,把他引到床前。她用打湿的丝瓜瓤给他擦脸,为他脱了衣服,自己也赤裸身体,然后放下蚊帐,免得孩子们万一醒来看到。她巳经厌倦了等侍留下的男人,离开的男人,无数因纸牌的模糊指引迷了路没能赶到她家的男人。在等待中她的皮肤起了皱褶,乳房被掏空,心里的余烬熄灭。她在黑暗中摸索着奥雷里亚诺,把手放在他的肚子上,带着母性的温柔亲吻他的脖子。“我可怜的小宝宝。”她喃喃道。奥雷里亚诺颤抖起来。他平稳老练、毫无滞碍地越过痛苦的峭壁,发现蕾梅黛丝变成了无边的沼泽,闻起来好像幼兽和新熨好的衣服。渡过难关之后,他哭了起来。一开始是几声不由自主、断断续续的抽泣,随后泪如泉涌,他感觉心中苦痛的块垒迸裂了。她等待着,用指肚摩挲他的头发,直到他的身体倾空那令他无法活下去的黑暗。然后庇拉尔·特尔内拉问他:“她是谁?”奥雷里亚诺告诉了她。她笑了,只是昔日足以惊飞鸽群的笑声如今甚至不会把孩子们吵醒。“你得先把她养大。”她开玩笑说。但在玩笑背后,奥雷里亚诺感受到了理解。他离开房间的时候,不仅抛下了不解人事时的惶惑,也卸下了几个月来折磨内心的重负。庇拉尔·特尔内拉当下给了他一个承诺。

“我去跟那女孩说。”她说,“等着我把她端在盘子里送给你。”

她做到了。只是时机不对,因为家里已经失去往日的平静。丽贝卡那般喊叫已经无法保守秘密,阿玛兰妲发现了她的痴恋后开始发烧。她也在为没有回应的爱情而饱受折磨。她把自己关在浴室里,写下一封封狂热的信,以摆脱没有希望的激情带来的折磨,然后把信深藏在衣箱内。乌尔苏拉同时照顾两个病人,几乎忙不过来。她费尽心机长时间询问,也没能问出阿玛兰妲委靡的缘由。最终,她又灵机一动,撬开衣箱,便发现了用玫瑰色丝带系好的信,信内塞满新鲜的百合花瓣,信上泪痕未干,封封都写给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但从未寄出。乌尔苏拉眼含愤怒的泪水,诅咒自己动念购买自动钢琴的那个时刻,并取消了刺绣课程,下令进入没有死人的丧期,直到女儿们死心断念为止。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已经改变对皮埃特罗·克雷斯皮最初的看法,十分欣赏他对音乐器械的灵活掌握,于是试图干预,却无济于事。庇拉尔·特尔内拉告诉奥雷里亚诺,蕾梅黛丝已经作好结婚的准备,他意识到这个消息会给父母带来新的痛苦。但他还是选择面对现实。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和乌尔苏拉被郑重其事地请到客厅,漠然听着儿子的宣告。但听到那未婚妻的名字时,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气红了脸。“爱情是瘟疫!”他咆哮着,“有那么多漂亮又正派的女孩,你偏偏要娶敌人的女儿。”乌尔苏拉却赞成儿子的选择。她坦承自己对摩斯科特家七姐妹的好感,说她们漂亮、能干、端庄又有教养,称赞儿子有眼光。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面对妻子的热情让了步,但提出一个条件:作为交换,丽贝卡要嫁给皮埃特罗·克雷斯皮。乌尔苏拉等到能腾出时间时,会带阿玛兰妲去省城观光,让她多和外人接触以淡忘自己的失落。丽贝卡听到这个结果,立时恢复了健康,给未婚夫写了一封欢喜万分的信,经父母过目后亲自送到邮局投递。阿玛兰妲假意接受了这一决定,渐渐退了烧,但在心中暗暗发誓,丽贝卡想要结婚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跨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