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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24)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别胡思乱想了,”他说,“你会幸福的。”

与丽贝卡结下的友谊为庇拉尔·特尔内拉重新敞开了家门,而那扇门自从阿尔卡蒂奥出生后乌尔苏拉就不曾为她打开过。她随时随刻都会登门,闹出的动静活像一群山羊,并以狂热的干劲做着最繁重的家务。有时她会走进作坊帮阿尔卡蒂奥敏化①照相版,手脚利落,温情脉脉,却给他造成困惑。这女人令他不知所措。她肌肤的热度,她身上的烟味,她在暗室里无拘无束的笑声,都令他心神不定脚下磕绊。

①敏化,为提高底片的探测量子效率和灵敏度,在曝光前后或曝光时对底片所作的特殊处理。——互动百科“底片敏化”词条

有一次,奥雷里亚诺正在打造金银器,庇拉尔·特尔内拉就倚在桌上观赏他耐心地干活。事情发生在突然之间。奥雷里亚诺确认阿尔卡蒂奥在暗室里,才抬起头迎上庇拉尔·特尔内拉的视线,她的想法毫无掩饰,仿佛暴露在正午的阳光下。

“好吧,”奥雷里亚诺说,“告诉我是怎么回事。”

庇拉尔·特尔内拉咬着嘴唇,露出一丝悲伤的笑容。

“你适合打仗,”她说,“百发百中呢。”

预感得到了证实,奥雷里亚诺心下一阵轻松。他继续埋头干活,

仿佛什么也没发生,声音里多了几分安稳和镇定。

“我认了,”他说,“就叫我的名字。”

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终于如愿以偿:他把钟表的机件安在上弦的跳舞女郎身上,于是那个玩具在自己的音乐伴奏中一刻不歇地跳了三天。这一发明带给他的兴奋超过了以前所有的疯狂举动。他不再吃饭,不再睡觉。少了乌尔苏拉的照料和监督,他任凭想象将自己带到一种永恒的谵妄状态,从此再也没有恢复。他整夜在房间里来回踱步,高声自语,寻找方法将钟摆原理应用到牛车上,应用到犁铧上,推广到一切有用的运动物体上。失眠引起的狂热令他筋疲力尽,以至于一天凌晨,当那个头发花白、行动迟缓的老人走进他的卧室,他一时竟没认出来。那是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最终,他还是想了起来,惊讶于死人也会变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不禁怀念起往昔,一阵心潮澎湃。“普鲁邓希奥,”他高声喊道,“你怎么跑这么远来这儿了!”死去多年以后,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对活人的怀念如此强烈,对友伴的需求如此迫切,对存在于死亡之中的另一种死亡的迫近又是如此惧怕,最终对他最大的冤家对头萌生出眷恋。他找了很久。他向里奥阿查的死人们问起他,向从巴耶杜帕尔、从大泽区来的死人们问起他,但没人知道。马孔多对亡灵来说是一处未知之地,直到梅尔基亚德斯死后,在五颜六色的死亡地图上用一个黑点标出。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与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一直聊到天亮。没过几小时,他在熬夜后的疲惫不堪中走进奥雷里亚诺的作坊,问道:“今天星期几?”奥雷里亚诺告诉他是星期二。“我想也是,”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说,“可我忽然又觉得还是星期一,跟昨天一样。你看那天,看那墙,看那秋海棠。今天还是星期一。”奥雷里亚诺已经习惯他的种种古怪,没有理会。第二天,星期三,他又来到作坊。“真糟糕,”他说,“你看那风,听那太阳嗡嗡响,跟昨天前天都--样。今天还是星期一。”那天晚上皮埃特罗·克雷斯皮在长廊里碰见他,见他正以老人那种毫不雅观的方式哭号,为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为梅尔基亚德斯,为丽贝卡的父母,为他自己的父母,为所有他能想起在死亡中孤独无依的人哭号。皮埃特罗·克雷斯皮送给他一只上了弦就能用两脚走钢丝的小熊,但没能转移他的注意力。又问他前些日子提出的利用钟摆原理建造机器载人飞行的计划进展如何,他回答说那不可能,因为钟摆能让任何东西飞起来,却无法使自己腾空。星期四他又出现在作坊里,一副大祸临头的痛苦神情。“时间这个机器散架了,”他几乎哭了出来,“而乌尔苏拉和阿玛兰妲还在那么远的地方!”奥雷里亚诺像对待小孩一样训斥了他,他显出顺从的样子。他花了六个小时观察各种事物,试图找出一分一毫与前一天的不同之处,期待发现某种变化能证明时间的流逝。他整夜睁着眼躺在床上,呼唤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梅尔基亚德斯以及所有的死人来分担他的忧虑。但没人出现。星期五,他在谁都还没起床时又去观察外界的状况,最后彻底确认了仍是星期一。于是他抽出一根门闩,以超常的力量和野蛮的劲头将所有炼金设备、银版照相装置、金银器作坊都砸个稀烂,像中了邪似的高喊着一种流利高亢却无人能懂的语言。他准备将家里其他地方也如此捣毁,这时奥雷里亚诺向邻居求助。将他按倒在地用了十个人,捆绑起来用了十四个人,拖到院中的栗树那里用了二十个人。他被绑在树上,用奇怪的语言喊叫着,嘴里吐出绿色的泡沬。乌尔苏拉和阿玛兰妲返家的时候,他的手脚仍被梱在栗树树干上,全身被雨水淋透,一副天真无辜的样子。她们和他说话,他看着却认不出对面是谁,说了些没人能懂的话。乌尔苏拉为他松开被绳索勒伤已经溃烂的手腕脚踝,只在腰上留下捆绳。后来又用棕榈叶搭了顶棚,为他遮阳蔽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