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尔苏拉一死,家里重又陷入荒废状态,连果断坚定、雷厉风行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也没法扭转,多年以后她将出落成一位开明、欢快又新潮的女性,在世上稳稳占据一席之地。那时她打开门窗驱散颓气,修整花园,杀灭大白天就在长廊猖獗活动的红蚂蚁,努力恢复遗忘已久的好客氛围,可一切仍归于徒劳。费尔南达闭门幽居的执著成为一道坚不可摧的堤坝,遏阻住乌尔苏拉积蕴百年的洪流。她不仅拒绝在热风经过时开门,还命人用十字木条钉死窗户,严格遵循娘家教导过着活死人的生活。她与隐身医生频繁的通信以失败告终。经过无数次拖延后,她在约定的日期和时间把自己关进卧室,头向北躺着,周身上下只裹了条白床单。到凌晨一点,她感到有人用浸过冰凉液体的手帕盖上自己的脸。等她醒来,阳光在窗前闪耀,她身上多了一道可怕的弧形伤口,从腹股沟一直延伸到胸前。但还没等静养期结束,她便收到隐身的医生表达迷惑的来信,信中称经过六个小时的检查,他们没有发现任何与她反复详尽描述的症状相符的疾病。实际上,这是她不按本来名称称呼事物的恶习造成的又一次混乱,通过心灵感应实施手术的外科医生们只查出她子宫下垂,建议用子宫托加以矫正。失落的费尔南达还希望得到更清晰的说明,但从未谋面的医生们不再回信。那个陌生的词语成了她心头的重负,她最终决定按下羞赧去询问究竟什么是子宫托,到这时才得知那位法国医生已在三个月前悬梁自尽,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一位旧日同袍不顾全市镇人的反对将他下了葬。于是她寄希望于自己的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从罗马给她寄来了几个子宮托。她把附带的说明书背熟后立即丢进厕所,以免让人知晓自己隐痛的根源。这一防范未免多余,因为家中仅剩的几个活人对她根本未加在意。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浑浑噩噩地度过孤独的晚年时光,每日给家人准备所需的少许食物,几乎把全部精力都用来照料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继承了几分美人儿蕾梅黛丝的魅力,她把以前折磨乌尔苏拉的时间都用于做家庭作业,并开始在学业上显出聪颖和专注,令奥雷里亚诺第二重新燃起当年寄托在梅梅身上的希望。他答应按照香蕉公司时期形成的惯例,送女儿到布鲁塞尔完成学业,并在这一期望的激励下试图令毁于暴雨的土地重获生机。那时节在家中很少看到他的身影,他出现也只是为了看望阿玛兰妲·乌尔苏拉,时间已经把他变成费尔南达眼中的陌生人。小奥雷里亚诺渐渐步入青春期,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变得难以捉摸。奥雷里亚诺第二曾寄希望于费尔南达人到老年会心肠变软,允许孩子踏入市镇上的生活,而那时不会再有人费心猜测他的出身。但奥雷里亚诺似乎甘守被囚的孤独,从未动念要去见识大门外的世界。乌尔苏拉命人打开梅尔基亚德斯房间的时候,他常去门前走动,往半掩的房门内张望。没人知道从何时起他和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成了朋友。奥雷里亚诺第二直到很久以后听男孩说起车站的屠杀,才发觉这段友情。那天有人在餐桌上感叹香蕉公司的撤离造成了市镇的败落,奥雷里亚诺当下予以反驳,言语间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成熟。他的观点与常见的解释不同,他认为马孔多本是一个欣欣向荣、前程远大的地方,却被香蕉公司所扰乱、败坏、压榨,而且他们的工程师还引来暴雨,借此逃避履行对工人的承诺。他说得头头是道,在费尔南达眼中不啻对少年耶稣辩倒文士的渎神戏仿。他还以令人信服的精确细节描述了军队如何向被包围在车站的三千多工人开枪射击,如何将尸体装上两百节车厢的火车抛进大海。像大多数人一样,费尔南达接受的是官方说法,相信在车站没有发生任何事,因此一见孩子承袭了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无政府主义思想便大为惊骇,立即命令他闭嘴。奥雷里亚诺第二却听出了那是自己孪生兄弟的说法。事实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尽管被当作疯子,却是家里最清醒的人。他教小奥雷里亚诺读写,领他入门研究羊皮卷,就香蕉公司对马孔多的影响灌输给他与众不同的看法,而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接触到外面的世界时,将会意识到那种说法显得荒谬不经,因为与历史学家在教科书中奉为圭臬的错误观点大相径庭。偏居一隅的小屋,无论热风、灰尘还是酷暑都无法侵及,两人身处其中,眼前都浮现出祖辈遗传的一幕记忆:远在他们出生以前,一位头戴鸦翼状礼帽的老人背对着窗户侃侃而谈。两人同时发觉屋内永远是三月,永远是星期一,于是明白了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并不像家人说的那样昏聩,实际上只有他足够清醒能洞察真相:原来时间也会失误和出现意外,并因此迸裂,在某个房间里留下永恒的断片。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把羊皮卷上费解的字母一一归类。这些字母单独看起来好像蛛爬虱走,以梅尔基亚德斯细密的字迹呈现出来则像挂在铁丝上的衣物,但他确信它们属于一个字母总数在四十七到五十三之间的字母表。奥雷里亚诺想起在英语百科全书上见过类似的图表,便拿到房间里与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的成果对照。结果完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