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话也说不出,”奥雷里亚诺说,“像只小蟋蟀似的死了。”于是乌尔苏拉在事实面前屈服了。“上帝啊,”她低声叫道,“原来死就是这个样子。”她开始一场漫长、急迫、深切的祈祷,足足持续了两天多,到星期二的时候那祷词已经沦为诚心祈求与实用忠告的混合:不要让红蚂蚁毁掉房子,不要让蕾梅黛丝照片前的长明灯熄灭,不要让布恩迪亚家的人近亲结婚,生下长猪尾巴的孩子。奥雷里亚诺第二试图利用她呓语的当儿求她说出藏金币的地方,但恳求再一次落空。“等主人出现的时候,”乌尔苏拉说,“上帝必然会带领他找到。”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猜到她随时会离开人世,因为这些天来已经观察到自然事物的异常:玫瑰发出土荆芥的气味;·一个加拉巴木果壳杯失手掉落,鹰嘴豆和谷粒洒落在地排列出完美的几何图形,组成海星形状;一天晚上她还看见夜空中有一排发光的橙色圆盘飞过。
她死在圣星期四一早。人们最后一次帮她数算年龄是在香蕉公司时期,当时得出的结果在一百一十五到一百二十二岁之间。她被放进一口比当年装奥雷里亚诺的篮子略大的小棺材,只有很少的人出席葬礼,一方面是因为记得她的人已经不多,另一方面因为那天中午极其炎热,连飞鸟都昏头昏脑像霰弹一般纷纷撞向墙壁,撞破铁窗纱死在卧室里。
最初人们以为是瘟疫。家庭主妇们为清扫死鸟累得精疲力竭,特别是在午休时段,男人们则用小车推着倒进河里。复活主日,年过百岁的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布道坛上断定是“流浪的犹太人”作祟造成飞鸟的死亡,说那个怪物他前一晚亲眼见到了。他将其描述成公山羊和女巫杂交的产物,口中呼气能化作焚空热浪,所到之处新娘会暗结怪胎。他启示录般的预言没能引起人们的注意,因为市镇上的人都确信这位教区神甫已经老迈昏聩。但星期三一早一个女人将所有人叫醒,她发现了一行偶蹄双足动物的足印。面对这确凿无疑的证据,所有目击者都不再怀疑存在着与神甫所说相似的可怕生物,齐心协力在各家院中设下陷阱。于是它就这样遭擒。乌尔苏拉去世两个星期后,佩特拉·科特斯和奥雷里亚诺第二被邻家传来的一阵格外刺耳的小牛哀鸣惊醒。等他们起床,已经有一群人在把那怪兽从枯叶覆盖的深洞里的尖木桩上拔下来,它已然停止哀鸣。尽管身形不过未成年人大小,它却有一头牛那么重,伤口流淌着碧绿滑腻的血液。它一身粗硬的毛发上遍生小扃虱,皮肤上覆盖着鲫鱼般的硬壳,但与神甫的描述不同,它人形的部分更像是娇弱的天使,双手光润灵巧,眼睛大而朦胧,肩胛上强壮的翅膀只剩下已经结痂的残根,应当是被樵夫的斧子所砍伤。它被插住脚踝倒吊在广场的巴旦杏树上,让所有人都能看见。它开始腐烂的时候,人们无法确定应该把它当作动物丢进河里还是当作人类下葬,便点起一堆火焚化了。永远无从得知它是否就是导致飞鸟暴死的元凶,新娘们倒是不曾生出预言中的怪胎,但炎热的天气也未得到缓解。
丽贝卡死于那年年底。毕生服侍她的女仆阿尔赫尼妲请求当局强行打开卧室的房门,她的主人已经在里面关了三天。人们看到她躺在孤寂的床榻上,像虾米般缩成一团,头发因生癣而落尽,大拇指含在嘴里。奥雷里亚诺第二负责料理了丧事,并打算把房子修葺好卖掉。然而那房子已破败得无可挽救,墙皮刚抹好即纷纷脱落,刷上再厚的灰浆也无济于事,只能眼看着杂草穿透地面、蔓藤侵蚀椽柱。
暴雨过后的情形便是如此。人们一派懈急,而遗忘却日益贪婪,无情地吞噬一点一滴的记忆。就在尼兰迪亚协定签订的又一个周年纪念日,共和国总统特使赶来颁发曾被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多次拒绝的勋章,他们足足花了一个下午四处打听,发现竟无人知晓在哪里能找到上校的后人。奥雷里亚诺第二想到那是一枚纯金奖章,一度禁不住诱惑,但最终被佩特拉·科特斯说服,为了尊严而拒领,尽管那时使者们已然张贴公告并准备好仪式上的讲演。吉卜赛人也在那个时期再次到来,这最后一批继承梅尔基亚德斯学问的人发现市镇满目颓唐、居民与世隔绝,于是又一次拖着磁铁走街串户,仿佛那真是巴比伦智者的最新发明,并又一次用巨型放大镜聚焦阳光。一见水壶坠地炒锅翻滚就目瞪口呆的不乏其人,愿意破费五十铜板观看吉卜赛女人装卸假牙并为之惊叹的也大有人在。当年满载旅客的火车曾拖来布朗先生配备玻璃车顶和天鹅绒安乐椅的车厢,还有一百二十节车厢的香蕉运送车一过便是一下午,到如今只剩下一列破旧不堪的黄色火车,而且因为无人搭乘几乎不在荒废的站台停留。教廷派代表团赶来核查关于飞鸟暴亡和“流浪的犹太人”被杀的报告,他们发现安东尼奥·伊莎贝尔神甫在和孩子们玩捉迷藏,认定他的报告乃是老年癫狂的产物,随即将他送进养老院。不久,又派来奥古斯都·安赫尔神甫,一个干劲十足的当代卫道士,为人苛刻又大胆莽撞,每天多次亲自敲钟催人警醒,挨家挨户叫起贪睡的人去望弥撒。但不出一年,他便被空气里弥漫的惰性所感染,被能令一切衰朽、停滞的炙烈尘埃所降服,被午饭中的肉丸在酷热难熬的午休时刻搅得昏昏欲睡,最终彻底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