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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独(102)

作者:加西亚•马尔克斯

想要发行谜语彩票的那段时期,奥雷里亚诺第二每天醒来都觉得喉咙里打了个结,就像想哭又强忍住的哽咽感。佩特拉·科特斯认为这是艰辛生活引发的又一麻烦,连续一年多每天用小刷子蘸了蜂蜜为他擦拭上颚,给他喝萝卜糖浆。喉咙里的硬结大到妨碍呼吸的地步了,奥雷里亚诺第二去找庇拉尔·特尔内拉,看她有没有什么缓解病痛的草药。这位年逾百岁、老而弥坚的妇人经营着一家地下妓院,她并不相信那些迷信的偏方,而是乞灵于纸牌的引导。她看到金元骑士的咽喉被宝剑仆侍的利刃所伤,由此推断出费尔南达在试图用大头针扎刺丈夫照片的拙劣手法引他回家,但由于巫术不精使他体内长了肿瘤。奥雷里亚诺第二除了结婚照再无其他照片,而那些都收在家庭相册里,他便趁妻子不备在家中四处寻找,结果在衣柜深处发现了半打未拆封的子宫托。他认为这些红色小橡胶圈必定是巫术用具,就揣了一个在兜里拿给庇拉尔·特尔内拉看。她判断不出它具体是什么,但感觉十分可疑,便让他把半打全部拿来,在院中付之一炬。为了对抗预想中费尔南达的巫术,她指点奥雷里亚诺第二将一只抱窝的母鸡浸湿后活埋在栗树下,他满怀信心地依计而行,用枯叶掩上新土的一瞬间便感觉呼吸顺畅了许多。而费尔南达那边,则把失窃当作隐身医生们的报复,她在内衣里面加缝了一个衣袋,将儿子新寄来的子宫托藏在其中。

埋下母鸡六个月后,奥雷里亚诺第二半夜在咳嗽中醒来,感觉像有一对蟹螯正扼住自己的咽喉。这时他明白无论销毁多少魔法子宫托,浸湿多少驱邪的母鸡,都没法改变一个简单而悲哀的事实:他快要死了。他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满心担忧死前不能送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去布鲁塞尔,于是比以往任何时候更卖力地干活,把彩票销售从每星期一次增加到三次。每天一早就能看见他在市镇上奔走,连最偏僻最穷苦的街区也不放过,那种迫不及待的势头只能在垂死之人身上看到。“天赐彩票到了,”他吆喝着,“大好机会别错过,一百年就这一次。”他竭力装出快活、亲切又健谈的样子,但只要看看他的冷汗和苍白脸色就知道他是在勉强支撑。有时他躲到无人看见的荒地上,坐下来忍着体内魔爪带来的撕心裂肺的剧痛喘息片刻。直到半夜他还在花街柳巷游走,向那些伴着唱机抽泣的孤独女郎努力兜售好运。“这个号已经四个月没出啦,”他边说边展示手中的彩票,“别错过机会,人生比你想象的要短。”后来人们对他失去了敬意,开始取笑他,最后几个月都不再像一直以来那样称他堂奥雷里亚诺,而是当面叫他堂“天赐”先生。他喉间杂音日增,说话渐渐走调,最后喑哑嘶叫如狗,但仍努力使人们对佩特拉·科特斯院中的开彩保持兴趣。然而彻底失声时,他意识到自己即将被剧痛压垮,同时也明白靠猪羊彩票无法将女儿送去布鲁塞尔,因此突发奇想,要拿被暴雨毁坏的土地来举行一场豪华抽彩,那些土地只要有资金投人就能重新派上用场。这一想法手笔之大,甚至惊动了市长亲自颁发公告。人们合伙购买面额一百比索的彩票,一个星期之内就抢购一空。开彩当晚,中彩者举办了一场盛大的欢庆会,堪与香蕉公司黄金时代的聚会相媲美。奥雷里亚诺第二最后一次拉起手风琴,演奏好汉弗朗西斯科已被人遗忘的歌曲,只是他再也无法伴唱。

两个月后,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去了布鲁塞尔。奧雷里亚诺第二把这次卖豪华彩票所得的钱,加上此前几个月攒下的积蓄,以及出售自动钢琴、古钢琴和其他破烂家什的微薄收入都给了她。根据他的计算,这些钱足够支付她的学业开支,只剩下回家的旅费没有着落。费尔南达考虑到布鲁塞尔毗邻堕落的巴黎,一直反对女儿远行,后来安赫尔神甫写了推荐信给一家修女开办的天主教膳宿公寓,她才放下心来,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也保证会在那里待到学业结束。另外,神甫还安排她和一群去托莱多的方济各会①修女同行,到了那里她们会托可靠的人送她去比利时。在通过书信往来加紧联络以上接送事宜的同时,奥雷里亚诺第二在佩特拉·科特斯的帮助下忙着准备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的行李。他们在费尔南达的一个陪嫁衣箱里把衣物摆放整齐,这个女学生当晚就已一一记住,哪些是穿越大西洋期间要穿的衣服和灯芯绒便鞋,哪些是下船登岸时要换上的铜扣蓝呢外套和山羊皮鞋子。她还记住了上船后要怎样走才不至于落水,任何时候都不要与修女们分开,除非吃饭不要走出舱室,旅程中遇见陌生人无论男女提问题都不要回答。她带上一小瓶防晕船的滴剂和一个本子,本子里有安赫尔神甫亲手写下的六句抵御风暴的祷词。费尔南达为她缝制了一条藏钱的帆布腰带,教她怎样贴身使用,睡觉时也不必摘下。她还把金溺盆用碱水洗净又拿酒精消毒,想让女儿带上,但阿玛兰妲·乌尔苏拉害怕同学取笑没有接受。几个月后,奥雷里亚诺第二在临终时将会想起最后一次见到她的样子,那时在二等车厢里的她为了听清费尔南达最后的叮咛,想把满是灰尘的车窗摇下却没能做到。她穿着粉色的丝裙,左肩搭扣上别着一束小小的假三色堇②,脚上是平跟系绊山羊皮鞋,配吊带丝光长袜。她个子娇小,长发披肩,双眼灵动一如乌尔苏拉当年,告别时不哭也不笑,流露出同样的坚毅性情。奥雷里亚诺第二追着渐渐加速的火车,同时挽着费尔南达免得她摔倒,女儿用指尖送来飞吻时他几乎来不及挥手回应。夫妻俩在烈日下一动不动,看着火车变作地平线上的黑点,这是自从婚礼那天后两人第一次挽臂并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