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还能指望什么?”他喃喃道,“时间过得很快。”
“话是没错,”乌尔苏拉说,“可也没那么快。”
话一出口,她便意识到正在重复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在死囚房里对自己说的话,再次在震惊中证实了时间并没有像她刚承认的那样过去,而是在原地转圈。但即使到了此时她也没向命运妥协。她像训斥孩子似的把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教训了一顿,坚持要他洗澡剃须,并来帮助自己重振家园。一听说要离开让自己得到安宁的房间,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顿时惊恐不已。他喊道,没有人能让他迈出半步,因为他不愿看到两百节车厢的火车满载死人,每天傍晚从马孔多出发驶向大海。“车站里所有的人都在上面,”他嚷道,“三千四百零八人。”乌尔苏拉这时才明白他生活在一个比自己眼前更幽深的黑暗世界,和他曾祖父的世界一样牢不可破、孤寂无伴。她同意他留在房间里,但征得他的许可不再让房门上锁,并且每天打扫,还丢掉所有便盆只留下一个,让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像当初在栗树下囚禁多年的曾祖父一样保持清洁体面。开始时,费尔南达把她的忙碌只当作老来发狂,勉强压下怒火。就在那时,她收到何塞·阿尔卡蒂奥寄自罗马的来信,说他想在誓发永愿之前回一趟马孔多。这个好消息令她兴奋不已,她一天之内浇四次花,一心想让儿子对家里有个好印象。出于同样的原因,她更频繁地与隐身的医生通信,在长廊里重新摆放一盆盆欧洲蕨、牛至和秋海棠,而乌尔苏拉要到很久以后才知道之前的那些已经毁于奥雷里亚诺第二的怒火。不久,她又卖掉银餐具,买来陶瓷盘碟、白锱汤盆汤勺和镍银刀叉,使得那一向摆放西印度公司瓷器和波希米亚玻璃器皿的碗橱从此寒碜了许多。乌尔苏拉仍未满意。“把门窗都打开,”她叫道,“要做鱼做肉,要买最大个儿的乌龟,要让外乡人在角落里铺满席子,往玫瑰花里撒尿,上桌想吃多少回就吃多少回,让他们随便打嗝胡扯穿靴子乱踩一气,爱怎样就怎样,只有这么着才能赶走衰气。”但这理想难以实现。她已经太老,活得太久,无力重现糖果小动物时代的奇迹,而且她的后代中没有一个继承了她的坚毅与活力。家里按费尔南达的吩咐依然大门紧闭。
奥雷里亚诺第二又把衣箱搬回了佩特拉·科特斯家,他此时只能勉强维持不致让家人饿死。用卖骡子彩票挣的钱,佩特拉·科特斯和他又买了别的牲畜,由此起家经营起彩票生意。奥雷里亚诺第二走街串户兜售彩票,那些彩票都是他自己用彩笔所画,以求更吸引人也更有说服力,但他或许没有觉察到有些人购买是出于感激,大多数人是出于怜悯。不过,即使是最富于同情心的购买者,也不会放弃花二十铜板得一头猪或三十二铜板得一头小牛的机会,每到星期二晚上都满怀希望,挤满佩特拉·科特斯家的院子,等待那个随机选出的孩子从袋子里抽出中奖号码。不久这里就变为每星期一次的集市,一到星期二傍晚院中便支起油炸食品摊子和饮料台,很多中奖者只要有人奏乐和上酒就当场杀掉牲畜,而奥雷里亚诺第二也不曾想到自己又拉起手风琴,加入因陋就简的饕餮比赛。这些宴席仿佛昔日盛况的寒酸翻版,也令奥雷里亚诺第二发现自己当年的活力荡然无存,昔日的昆比安巴舞高手雄风不再。他已然变了一个人。当年遭遇“母象”挑战时高达一百二十公斤的体重如今已减至七十八公斤,当年快活圆鼓的乌龟脸变成了鬣蜥脸①,总是带着无聊和疲惫。然而对佩特拉·科特斯来说,他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好,她或许是将他在自己心中激起的同情,以及贫困引发的患难与共当作了爱情。光秃秃的大床不再是纵情欢愉的地方,而变成私密的避难所。天花板上的照影镜已被卖掉换来做奖品的牲畜,引人绮念的锦缎和天鹅绒也已被骡子啃光,他们好像一对欲望全无的老夫老妻,直到夜深仍不能成眠,便将以前白白浪费的时间用在算账和摆弄零钱上。有时他们一直忙到听见第一声鸡叫,把一堆堆零钱搬来弄去,这里减一点儿那里加一点儿:这些用来哄费尔南达开心,那些用来给阿玛兰妲·乌尔苏拉买鞋,还有这些给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她自从混乱时期起就再没穿过新衣服,这些用来给乌尔苏拉预备寿材,那些用来购买隔三个月每磅就涨上一铜板的咖啡,这些用来买越来越没甜味的白糖,这些用来买暴雨过后还没干透的木柴,那些用来买画彩票用的纸和彩墨,剩下的补上四月份那头小牛造成的亏损,它在彩票卖光的时候突然患上红斑症,最后只侥幸落下一张牛皮。在这些无私的贫寒弥撒中,他们总把最多的一部分留给费尔南达,倒不是出于愧疚或善心,而是因为比起自己来他们更在乎她能否过得舒适。尽管两人都没察觉,他们其实都把费尔南达当成了求之而不可得的女儿,甚至有一次甘心情愿连喝三天玉米糊,只为了能让她买下一块荷兰桌布。然而,他们拼命劳作,努力省钱,想出无数花样,守护天使却依然在疲倦中沉睡,任他们怎样把硬币挪来移去也仅仅勉强糊口而已。因入不敷出而彻夜难眠时,他们不禁自问这世界是怎么了,为什么牲畜不再像当年那样疯狂繁殖,为什么钱从手中溜走,为什么不久前人们还肯为昆比安巴舞花上大沓钞票,现今却认为能得到六只母鸡的彩票定价十二铜板就是抢劫。奥雷里亚诺第二嘴上没有说,心里却相信不是世界的问题,而是佩特拉·科特斯神秘心灵的某个隐秘角落在暴雨期间出了毛病,使牲畜不再多产,令钱财滑不留手。他带着这个谜团,深入她的心灵反复探究,想要找寻利益却找到了爱情,他本想让她爱自己结果自己却爱上了她。而佩特拉·科特斯见他越发亲热也就越发爱他,于是在暮年将至时又重拾青春时代的迷信,相信贫穷是爱情的奴仆。想起往昔,两人都把荒唐的欢宴、离奇的财富和毫无节制的私情当作妨碍,一同感慨浪掷了多少时光才找到共享孤独的天堂。两人在无儿无女的多年相伴之后疯狂相爱,奇迹般从桌上到床上都如胶似漆无比幸福,直到年老体衰时仍像小兔一样嬉戏,像狗一般打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