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心肝肉,乖宝……不哭吧……娘不好,……噢!娘……娘不好……噢!总是娘说了一声不好……”
我的女人抱他上楼去后半天,他睡着了方才不哭。后来我上楼去睡的时候,我的女人还含了眼泪,呆坐在床沿上,在守着他睡觉。我脱下了夹衫摸进床去,抱他到灯下来看时,见他脸上红肿得比被打的时候更厉害。我叫我的女人拿开香粉盒来,好在他的伤痕上敷上些香粉,她只默默地含着深怨对我看了一眼。我当时因为余怒未息,并且同时心里又起了一种不可名状的后悔,所以就放大了喉音对我女人喝了一声说:
“你怎么不站起来拿!”
手里的龙儿,被我惊醒,又哭了起来。我的女人,急促地闭了一闭眼睛,洒出了两大颗泪滴,马上把香粉盒拿出来放在桌上,从我手里把龙儿夺了过去,而且细声地对我说:
“我抱着,你敷罢!”
这话还没有说完,她又低了头“宝宝心肝”地叫起来了。我一边替龙儿擦眼泪敷粉,一边心里却在对他央告:
“宝!别哭吧!爸爸不好,爸爸打得太重了。乖宝,别哭吧!总是爸爸不好,没能力挣钱做洋服给你穿。”
这心里的央告,正想以轻微的语言说出来的时候,我的咽喉不知怎么地也梗塞住了,同时鼻子也酸了起来。这事件以后的第三天,上海的某书肆忽而寄来了一封挂号信和一篇小说的原稿,信上说:
“已经答应你的稿费一百元,因为这篇小说描写性欲太精细了,不能登载,只好作为罢论,以后还请先生赐以另外的稿子,本社无不欢迎。”
信上的言语虽然非常恭敬,但我非但替小孩做洋服的钱,和在家里的零用钱落了空,就是想再出去到北京上海来流离的路费也没有了。像这样的情形的故乡,当然不能久住,第二天我把我的女人所有的高价的衣服首饰,全部质入了当铺,得了百余块钱,再出奔至上海。我的女人和龙儿,送我上船的时候,都流着眼泪哭了。但龙儿这一回的哭却不是因为小脸上的痛,虽则他的创痕还没有除去。
重到上海,和仿吾玩了二天,因为他也正在筹划旅费,预备到广东去,所以第二天的晚上我就乘了夜快车回到北京来了。啊啊!万恶的首都,我还是离不了你!离不了你!
这一次到北京之后,已经差不多有两个半月的时间,但这两个半月中间,除为与《太平洋》杂志合作事,少行奔走外,什么事情也不做,什么书也不读,一半大约也因为那拿衣服首饰换来的一百块钱消费得太快,而继续进来的款子没有的原因。啊啊!沫若,再见吧!
一九二四年七月二十九日在北京
(原载一九二六年三月十六日《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一期)
编者按:
本篇最初发表时,题为《给沫若的旧信》。收入《达夫全集》第三卷《过去集》时,改题为《给沫若》。
* * *
[1] 圣经里传说中的城市索多玛。
[2] 庞培古城,当时罗马帝国经济、政治、宗教的中心之一。
[3] “鸳鸯蝴蝶派”的余波,新月派的翻版的文学流派,因以《礼拜六》周刊为主要阵地而得名。
送仿吾的行
夜深了,屋外的蛙声、蚯蚓声,及其他的杂虫的鸣声,也可以说是如雨,也可以说是如雷。几日来的日光骤雨,把庭前的树叶,催成作青葱的广幕,从这幕的破处,透过来的一盏两盏的远处大道上的灯光,煞是凄凉,煞是悲寂。你要晓得,这是首夏的后半夜,我们只有两个人,在高楼的回廊上默坐,又兼以一个是飘零在客,一个是门外天涯,明朝晨鸡一唱,仿吾[1]就要过江到汉口去上轮船去的。
天上的星光缭乱,月亮早已下山去了。微风吹动帘衣,幽幽的一响,也大可竖人毛发。夜归的瞎子,在这一个时候,还在街上,拉着胡琴,向东慢慢走去。啊啊,瞎子!你所求的,究竟是什么东西,为的是什么呀?
瞎子过去了,胡琴声也听不出来了,蛙声蚯蚓声杂虫声,依旧在百音杂奏;我觉得这沉默太压人难受了,就鼓着勇气,叫了一声:
“仿吾!”
这一声叫出之后,自家也觉得自家的声气太大,底下又不敢继续下去。两人又默默地坐了几分钟。
顽固的仿吾,你想他讲出一句话来,来打破这静默的妖围,是办不到的。但是这半夜中间,我又讲话讲得太多了,若再讲下去,恐怕又要犯起感伤病来。人到了三十,还是长吁短叹,哭己怜人,是没出息的人干的事情;我也想做一个强者,这一回却要硬它一硬,怎么也不愿意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