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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都的秋(44)

作者:郁达夫

上车的第二天半夜里到了上海,下车后,即跑上民厚里你我同住过的那间牢房里去,楼底下的厨房内,只有几根柴纵横地散在那里。那一天厨房里的那个电灯泡,好像特别的灰暗,冰冷的电光——虽则是春风沉醉的晚上,但我只觉得这屋内的电灯光是冰冷的——同褪剩的洪水似的淡淡地凝结在空洞的厨板上、锅盖上,和几只破残的碗钵上,在这些物事背后拖着的阴影,却是很浓厚的。进了前间起坐室一看,我和你和仿吾婀娜小孩等坐过的几张椅子,都七坍八败地靠叠在墙边,只有你临行时不曾收拾起的许多破书旧籍,这边一堆,那边一捆的占尽了这间纵横不过二丈来方的前室,前楼的两张床上,帐子都已撤去,地板上铺满了些破新闻纸,校稿的无用者和许多信札的废纸废封。光床上堆在那里的是仿吾的不曾拿去洗的旧衣服和破袜汗衫之类。后楼上,你于送你夫人小孩上日本去后,独自一个在那里写成你的《歧路》和《十字架》等篇的后楼上,正如暴风过后的港湾一样,到处只留着些坍败倒坏的痕迹,一阵霉冷的气味,突然侵袭了我的嗅觉,我一个人不知不觉竟在那张破床床沿上失神默坐了几分钟。那一晚仿吾因为等我不到,上别处去消闷去了。空屋里只有N氏一人,睡在那里候我到来。他说,书局要他们搬家,有许多器具,都已搬走了。他又说,仿吾和他,因为料定我一到上海就要找上这里来,所以是死守着不走的。末了他更告诉我说,在这里已经两个礼拜不举火了,他们要吃饭的时候,是锁着门——因为屋内一个底下人也没有了——跑上外边去吃的。

在这间荒废的屋里住了四五天,和仿吾等把周报的结束,与季刊的稿子清整了一下,更在外面与《太平洋》杂志有关的朋友商议了些以后合出周报的事情,我就于全部事务完了的那天早晨坐了沪杭早车回浙江去。

这一回的南下,表面上虽则说是为收拾周报,和商议与《太平洋》杂志合作的事情而去,但我的内心,实际上想上南边去看看,有没有机会,可以使我脱离这万恶贯盈的北京,而别求生路。殊不知到上海一看,我的半年余的出亡,使我的去路,闭塞得比《茑萝行》时代更加绝望。不但如此,且有几个寄生在资本家翼下,一边却在高谈革命建国的文人,和几个痛骂礼拜六派[3]的作品,而自家在趣味比《礼拜六》更低的杂志上大做文章,一面又拉了不愿意的朋友,也在这新《礼拜六》上作小说的方言学者,正在竭力诋毁我和你和仿吾。我看看这种情形,听了些中国文坛上特有的奇闻逸事,觉得当上车时那样痛恨的北京城,比卑污险恶的上海,还要好些。于是我的不如归去的还乡高卧的心思,又渐渐地抬起头来了。

到家的头两天,总算快乐得很,亲戚朋友,相逢道故,家庭之内,也不少融融之乐。好,到了第三天,事件就发生了。

总之,是我的女人不好。那一天晚上吃夜饭的时候,我在厅前陪母亲多喝了一杯酒,所以母亲与我都是很快乐地在灯前说笑。我的女人在厨下吃完了晚饭,也抱了龙儿——我的三岁的小孩——过来,和我们坐一起。那时候我和母亲手里正捏了一张在北京的我的侄儿的穿洋服的照片在那里看。我的女人看了照片上的侄儿的美丽的小洋服——侄儿也三岁了——赞美得了不得,便顺口对龙儿说了一句笑话说:

“龙!你要不要这样的好洋服穿?”早熟的龙儿,虽然话也讲不十分清楚,但虚荣心却已经发达,听了他娘的这句话,便连声地嚷“要!要!要!”我也同他开玩笑,故意地说了一声“没有!”可怜的这小孩,以为我在骂他,就放声大哭起来。我们三人——母亲和我和我的女人——用尽了种种手段,想骗他不哭,但他却不肯听从。平时非常钟爱他的我的老母,到了后来,也生了气,冷视了他一眼说:

“你这孩子真不听话,穿洋服要前世修来的呀,哪里恶诈就诈得到的呢?你要哭且向你的爸爸去哭,我是没有钱做洋服给你穿!”

讲完了话,母亲就走开了。我因为这孩子脾气不好,心里早已觉得不耐烦,及听了母亲的话,更觉得十分的羞恼,所以马上就涨红了脸,伸出手去狠命地向他的小颊上批了两下。粉白的小脸上立刻即胀出了几个手指红印来,他的哭声,也一时狂叫了起来。母亲听了他的狂叫的哭声,赶进来的时候,我的女人,已经流了一脸眼泪,伏着背把龙儿搂在怀中,在发着颤声地安抚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