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到这里我又想起T君批评我的话来了,他说“某书的作者,嘲世骂俗,却落得一个牢骚派的美名”。实在我想T君的话,一点儿也不错。人若把我们的那些浅薄无聊的“徒然草”合在一处,加上一个牢骚派的名目,思欲抹杀而厌鄙之,倒反便宜了我们。因为我们的那些东西,本来是同身上的积垢,口中的吐气一样,不期然地发生表现出来的,哪里配称作牢骚,更哪里配称作派呢?我读到《歧路》,沫若,觉得你对于自家的艺术的虚视——这“虚视”两字,我也不知道妥当不妥当!或者用“怀疑”两字!比较的切的吧——也和我一样。不错不错,我这封信,是从友人宴会席上回来,读了《歧路》之后,拿起笔来写的。我写这一封信的动机,原是想和你们谈谈我对于《歧路》的感想的呀!
沫若!我觉得人生一切都是虚幻,真真实在的,只有你说的“凄切的孤单”,倒是我们人类从生到死味觉得到的唯一的一道实味。就是京沪报章上,为了金钱或者想建筑自家的名誉的缘故,在那里含了敌意,做文章攻击你的人,我仔细替他们一想,觉得他们也在感着这凄切的孤独。唯其感到孤独,所以他们只好做些文章来卖一点金钱,或者竟牺牲了你来博一点小小的名誉,毕竟他们还是人,还是我们的同类,这“孤单”的感觉,终究是逃不了的,所以他们的文章里最含恶意,攻击你最甚的处所,便是他们的孤独感表现得最切的地方。名利的争夺,欲牺牲他人而建立自己的恶心。简单点说,就说生存竞争吧——依我看来,都是由这“孤单”的感觉催发出来的。人生的实际,既不外乎这“孤单”的感觉,那么表现人生的艺术,当然也不外乎此,因此我近来对于艺术的意见和评价,都和从前不同了。
我觉得艺术并没有十分可以推崇的地方,她和人生的一切,也没有什么特异有区别的地方。努力于艺术,献身于艺术,也不须有特别的表现。牢牢捉住了这“孤单”的感觉,细细地玩味,由他写成诗歌小说也好,制成音乐美术品也好,或者竟不写在纸上,不画在布上壁上,不雕在白石上,不奏在乐器上,什么也不表现出来,只教他能够细细地玩味这“孤单”的感觉,便是绝好的“创造”。
仿吾!这一段无聊的废话,你看对不对?我在写这封信之先,刚从一位朋友处的宴会回来,席上遇见了许多在日本和你同科的自然科学家。他们都已经成了富者,现在是资本家了。我夹在这些衣狐裘者的老同学中间,当然觉得十分的孤独,然而看看他们挟了皮箧,奔走不宁的行动,好像他们也有些在觉得人生的孤寂的样子。我前边不是说过了么?唯其感到孤寂,所以要席不遑暖[1]地去追求名利。然而究竟我不是他们,所以我这主观的推测,也许是错了的。
我现在因为抱有这一种感想,所以什么东西也写不下来,什么东西也不愿意拿来看读。有时候要想玩味这“凄切的孤单”,在日斜的午后,老跑出城外去独步。这里城外多是黄沙的田野,有几处也有清溪断壁,绝似日本郊外未开辟之先的代代木新宿等处。不过这里一堆一堆的黄土小冢,和有钱的人家的白杨松树的坟茔很多,感视少微与日本不同一点。今晚在宴会的席上,在许多鸿儒谈笑的中间,我胸中的感觉,同在这样的白杨衰草的坟地里漫步时一样。不过有一点我觉得比从前进步了。从前我和境遇比我美满的朋友——实际上除你们几个人之外,哪一个境遇比我不美满?——相处,老要起一种感伤,有时竟会滴下泪来。现在非但眼泪不会滴下来,并且也能如他们一样地举起箸来取菜,提起杯来喝酒。不过从前的那一种喜欢谈话的冲动,现在没有了。他们入座,我也就坐;他们吃菜,我也吃菜。劝我喝酒,我就喝,干杯就干杯。席散了,我就回来。雇车雇不着,就慢慢地在黄昏的街道上走。同席者的汽车马车,从我身边过去的时候,他们从车中和我点头,我也回点一头。他们不点头,我也让他们的车子过去,横竖是在后头跟走几步,他们的车子就可以老远地上我前头去的,所以无避入岔路上去的必要。还有一点和从前不同的地方,就是我默默地坐在那里,他们来要求我猜拳的时候,我总笑笑,摇摇头,举起杯来喝一杯酒,叫他们去要求坐在我下面的一个人猜。近来喝酒也喝不大醉,醉了也不过默默地走回家来坐坐,吸吸烟,倒点茶喝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