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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都的秋(46)

作者:郁达夫

亭铜,亭铜,前边山脚下女尼庵的钟磬声响了,接着又是比丘尼诵《法华经》的声音,木鱼的声音:

“那是什么?”

仍复是仿吾一流的无文采的问语。

“那是尼姑庵,尼姑念经的声音。”

“倒有趣得很。”

“还有一个小尼姑哩!”

“有趣得很!”

“若在两三年前,怕又要做一篇极其浓艳的小说来做个纪念了。”

“为什么不做哩?”

“老了,不行了,感情没有了!”

“不行!不行!要是这样,月刊还能办么?”

“那又是一个问题。”

“看沫若,他才是真正的战斗员!”

“上得场去,当然还可以百步穿杨。”

“不行,这未老先衰的话!”

“还不老么?有了老婆,有了儿子。亲戚朋友,一天一天地少下去。走遍天涯,到头来还是一个无聊赖!”

仿吾兀的不响了,我不觉得讲得太过分了。以年纪而论,仿吾还比我大。可怜的赋性愚直的这仿吾,到如今还是一个童男。去年他哥哥客死在广东。千里长途,搬丧回籍,一直弄到现在,他才能出来。一家老的老,小的小,侄儿侄女,十多个人,责任全负在他的肩上。而现在,我们因为想重把“创造”兴起,叫他丢去了一切,来干这前途渺茫的创造社出版部的大事业。不怕你是一块石,不怕你是一个鱼,当这样的微温的晚上,在这样的高危的楼上,看看前后左右,想想过去未来,叫他怎么能够坦然无介于怀?怎么能够不黯然泪落呢?

朋友的中间,想起来,实在是我最利己。无论如何的吃苦,无论如何的受气,总之在创造社根基未定之先,是不该一个人独善其身地跑上北方去的。有不得已的事故,或者有可托生命的事业可干的时候,还不要去管它,实际上盲人瞎马,渡过黄河,渡过扬子江后,所得到的结果,还不过是一个无聊。京华旅食,叩了富儿的门,一双白眼,一列白牙,是我的酬报。现在想起来,若要受一点人家的嘲笑,轻侮,虐待,那么到处都可以找得到,断没有跑几千里路的必要。像田舍诗人彭思一流的粗骨,理应在乡下草舍里和黄脸婆娘蒋恩谈谈百年以后的空想,做两句乡人乐诵的歌诗,预备一块墓地,两块石碑,好好儿地等待老死才对。爱丁堡有什么?老爷的那些太太小姐,不过想玩玩乡下初出来的猴子而已,她们哪里晓得什么是诗?听说诗人的头盖骨,左边是突起的,她们想看看看。听说诗人的心有七个窟窿,她们想数数看。大都会!首善之区!我和乡下的许多盲目的青年一样,受了这几个好听的名字的骗,终于离开了情逾骨肉的朋友,离开了值得拼命的事业,骑驴走马,积了满身尘土,在北方污浊的人海里,游泳了两三年。往日的亲朋星散,创造社成绩空空,只今又天涯沦落,偶尔在屈贾英灵的近地,机缘凑巧,和老友忽漫相逢,在高楼上空谈了半夜雄天,座席未温,而明朝又早是江陵千里,不得不南浦送行,我为的是什么?我究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的确有点伤感起来了。栏外的杜鹊,又只是“不如归去,不如归去”地在那里乱叫。

“仿吾,你还不睡么?”

“再坐一会!”

我不能耐了,就不再说话,一个人进房里去睡了觉。仿吾一个人,在回廊上究竟坐到了什么时候才睡?他一个人坐在那深夜黑暗的回廊上,究竟想了些什么?这些事情,大约只有他一个人知道。第二天早晨,天还未亮的时候,他站在我的帐外,轻轻地叫我说:

“达夫!你不要起来,我走了。”

一九二五年五月二十三日招商公司的下水船,的确是午前六点钟起锚的。

一九二五年五月在武昌作

(原载一九二五年六月六日《现代评论》周刊第一卷第二十六期)

* * *

[1] 成仿吾(1897—1984),原名成灏,郁达夫挚友,与郭沫若、郁达夫等人1921年7月在日本东京建立了著名的革命文学团体创造社。

北国的微音

北国的寒宵,实在是沉闷得很,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不眠症者,更觉得春夜之长。似水的流年,过去真快,自从海船上别后,匆匆又换了年头。以岁月计算,虽则不过隔了五个足月,然而回想起来,我同你们在上海的历史,好像是隔世的生涯,去今已有几百年的样子。河畔冰开,江南草长,虫鱼鸟兽,各有阳春发动之心,而自称为动物中之灵长,自信为人类中的有思想者的我,依旧是奄奄待毙,没有方法消度今天,更没有雄心欢迎来日。几日前头,有一位日本的新闻记者,来访我的贫居。他问我“为什么要消沉到这个地步”?我问他“你何以不消沉,要从东城跑许多路特来访我”?他说“是为了职务”。我又问他“你的职务,是对谁的”?他说“我的职务,是对国家,对社会的”。我说:“那么你就应该知道我的消沉也是对国家,对社会的。现在世上的国家是什么?社会是什么?尤其是我们中国?”他的来访的目的,本来是为问我对于日本对华文化事业的意见如何,中国将来的教育方针如何的,——他之所以来访者,一则因为我在某校里教书,二则因为我在日本住过十多年,或者对于某种事项,略有心得的缘故——后来听了我这一段诡辩,他也把职务丢开,谈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闲话走了。他走之后,我一个人衔了纸烟想想,觉得人类社会,毕竟是庸人自扰。什么国富兵强,什么和平共乐,都是一班野兽,于饱食之余,在暖梦里织出来的回文锦字。像我这样的生性,在我这样的境遇下的闲人,更有什么可想,什么可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