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留着自己吃。”
“唉,吃吧。”叶景奎叹了口气。“大家都是一样。”他的叹息像老年人在冬晨的咳嗽一样,只有一种寒冷之感,并没有感情的成分。
“你多留两块。”
“吃吧。”叶景奎硬把那饼干塞在刘荃的手里。
刘荃缓缓咀嚼那铁硬的棕黄色的饼干也辨不出滋味来,但是到了肚子里,像烧酒一样地暖肚。“有什么消息吗?叶同志?”他问:“打得怎么样了?”
叶景奎坐在地下,把他那暖帽的两只护耳的翅膀翻了上去,疲乏地微笑着说:“还在这儿攻这座山头。这次我们有命令,要打到最后一个人。”
刘荃默然地吃完了他的饼干。
“你是哪儿人?”叶景奎说。
“河北。”
“我是河南人。”
“你是不是党员?”刘荃问。
他没有立刻回答。“不是,”他的声音变得冷淡而僵硬起来,仿佛被触着了什么隐痛似的。然后他说:“你呢?”
刘荃摇了摇头。
叶景奎把手搁在他肩膀上,像是要说什么话。稍稍沉默了一会,他说:“我劝你还是爬回去吧,回到后方去。趁现在还没开火。”
“好,我可以试试。”
“还渴吗?再喝碗尿。”
“溺不出来了。”
“试试。”
试了一会,一点也没有。
“你要真拿我当自己的亲弟兄,真要救我的命,你给我一碗尿喝,我喝了马上就走。”刘荃这样说着的时候,不知怎么竟流下泪来了。
叶景奎什么也没说,就照办了。
他把自己身上的皮带解下来,帮着刘荃把棉大衣用两根皮带绑缚在身上,爬行的时候免得皮肤被擦伤。
“快走吧,”他说:“自己当心。”
两个兵帮着把刘荃托起来,送到壕沟外面。刘荃也没有说再见,就挣扎着向阵地外爬去。
这区域整个地像一个庞大的拖拉机刨过了,把泥土全部彻底地翻了一遍。一根草都没有。遍地都是烧焦了的苍黑色。
一望无际都是那黑苍苍的原野。他想起叶景奎来。在这样无边的荒凉中,还会有人间的温暖,实在是意想不到的事。他想他这辈子不会再看见他了。但是谁知道呢,人生何处不相逢。也许他们都会活着回来,又会遇见也说不定。但是他想起崔平与赵楚,又觉得还是从此不再遇见的好。再来一次三反、整风,他们说不定也会互相诬告陷害,自相残杀。
往前挪动一步都是痛彻心肺,但是他竭力忍着痛往前爬。那荒原上光塌塌的,一点标志也没有,他疑心他一定已经迷失了方向。有时候隐隐听见炮响,他就停下来仔细听着,辨别前线在哪一方。
他到哪里都被痛楚的火焰烧灼着。原野那样广阔,但是似乎是有一条蜿蜒的火的小径在前面等着他。
爬到广原上燃烧着的一缕野火,静悄悄地在地面上延烧过去,有时候像是熄灭了,却又冒出一缕红红的火焰,蜿蜒前进。
但是终于熄灭了。
两个放哨的南韩兵士走过那里,看见地下躺着一个人,仅只是一捆烂棉花浸透了血。
但是他还呼吸着。两个兵士抬着他走的时候,他渐渐清醒过来了。他们正在过河,那小河蓝汪汪的,水面上浮着的一块块薄冰流得很急,叮当作声。他知道那水一定是寒冷得啮人。那两个兵士自己涉水过去,却把他举得高高的,不让水溅到他身上。刘荃当时也并不觉得惊异。他只想喝水。他喉咙完全喑哑了,想做一个微弱的手势也力不从心。那小河在他下面,也就像壕沟上的蓝天一样地遥远。他一阵天旋地转,又失去了知觉。
在南韩军队的司令部,有看护给他把伤口消了毒,包扎了一下。他们给了他小半碗饭,半杯水,警告他不能多喝水。由译员问了他的名字,又问他怎么会往联军的阵地后方出现。
然后他们用吉普车把他送到汉城,那里有一个联军的医院。医院里的人把他的衣服全脱了,周身洗涤过,伤口腐臭得可怕。刘荃自己以为决无生望,在共方看见伤势比他轻得多的,也都被认为无法治疗,不给医治。
他照了X光,经过验伤的痛苦,又晕了过去。醒来的时候他是躺在床上,病室里排列着许多床,都是各国的伤兵。他身上已经换了一套干净的衣服,和联合国兵士穿的一样。他隔壁床上也是一个中共的战俘,是广西人,彼此言语不大通。那人似乎伤势比他还要沉重,一点东西都不能吃,但是他们不断地给他血浆,一天给他打许多次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