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轰!轰!轰!”接连几声巨响,就在他们背后。是他们自己的迫击炮开始放射,掩护进攻。但是仍旧看不出它们射击的目标是什么,前面只是一座空山。
头上的飞机又多了两架,呜呜地绕着圈子。但是部队冒险集合起来了,后面的大炮一声一声沉重地响着,如同古代的一个巨大得不能想象的战鼓,在后面催着他们进攻。
正在纷纷爬上山坡,飞机投下了油酱弹,轰然一声,一蓬火往上一窜,队伍的右翼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红红的火焰四面溅射出来,只听见一片惨叫的声音,闻见一股布毛臭,火焰在人们身上像飞云缭绕,从这个人身上跳到那个人身上,满头满脸烧了起来。
在混乱中,一部分人也仍旧继续往山坡上爬。这时候忽然吹起军号来了。现代化的军队在进攻的时候早已废除吹军号了,但是中共仍旧有时候利用它作为一种心理战术,造成一种异样的恐怖气氛,可以影响到对方的军心。那喇叭声由徐转急,是冲锋的调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凄厉紧张的感觉。
“同志们!冲呀……!”连长高举起一只手臂,往前一挥,嘶声喊叫着,把末了一个字拖得很长很长。
“冲呀!”许多人机械地齐声响应。大家开始奔跑起来,只顾气喘吁吁往前跑,此外什么都不理会了,眼睛也视而不见。刘荃的心在他喉咙管里敲打着。每一次呼吸一下,都快要绷破了肺。
到了半山上,在可以看见山形的边缘上险陡的地方有人——头与肩的黑色剪影。子弹的小小的火光像一口痰似地直吐下来,在刘荃耳边掠过,发出蚊子的营营声。
士兵们跑得快的和刘荃擦身而过。他们弯着腰,如同迎着大风奔跑,横绰着步枪,枪上的刺刀在日光中银光闪闪。他们呐喊得一个个的脸都走了样。“冲呀!……杀……杀……”
刘荃的左臂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突然一阵麻木,他不得不用右臂去抱着它,像孩子们抱着洋娃娃的姿势。他明白他是中了一枪。这一停顿下来,刚才跑的时候不听见的声音全都听见了。简直像死而复苏一样,耳朵里轰然一声,突然听见那密密的机关枪声轧轧轧轧,枪弹的尖声呼啸,敌方的迫击炮发出那迟钝而可怕的“喀尔隆!喀尔隆!”四周喊杀的声音如同暴风雨似地沙沙响着。他觉得大家都疯了,张大了嘴叫着,歪着脸,脸庞像切掉了一瓣的西瓜。
后面来了个大个子,差点把刘荃撞了一交。那人向刘荃看了一眼,带着一种绝望的神气,仿佛他是一个木桩,站在那里挡着路。然后那人又呐喊着跑了过去。刘荃被他这一撞,借着这势子就又绰着枪往前跑,也不管那只受伤的手臂了。他发现只要继续移动着就不要紧,因为跑的时候一切感觉都停止了,也不大听见什么,也不大看见什么。
他不断地践踏着那些躺在地下的人。那些人就像是跑不动,躺下了。但是他看见一个熟识的兵士,头脑的前半部完全没有了,脑浆淋了一脸。也有些只是坐在那里,捧着肚子或捧着一条腿呻吟着,脸庞扭曲着,大颗的眼泪挂在腮颊上。大家跑得更快了,仿佛这些人有传染病。
现在更是一片“杀……杀……”喊声震天。他先还不明白,后来才知道那是因为他自己也在呐喊着,像疯狂一样。
崖上忽然用橡皮管子似的东西,隔着七八十码远向下面喷射红红的火焰。刘荃也曾经听见说过联军有这种喷火器,大家提起来都谈虎色变。
山坡上成了火焰山。人声沸腾,但是那悲惨嚎叫不像人的声音,而是像马厩里失了火。里面关着许多马匹。
刘荃在火光中看见大家往山下跑,他也跟着跑。
这里已经溃退下来了,后面的人还是蜂拥着往上爬。上面的火海泛滥蔓延着,像是要追下来,枪声也更密了。在那大混乱中,刘荃已经跑到山脚下了,忽然接连两声“嘘!嘘!”鬼啸似的,两颗炮弹落在他几尺外的地方,忽然炸了开来。刘荃只觉得脑后和背上腿上都挨了沉重灼热的一拳。他倒下地去。
许多人在他身边跑过。
“担架!担架!”他叫喊着。
有两个兵认识他,停下来把他拖到壕沟里去。他曾经教他们打霸王鞭,他们对他感情不坏。“刘同志,你在这儿等着吧,我们回去就叫担架来。”
枪声由稀少变为沉寂,显然这边的军队已经完全退去。刘荃面朝下躺在壕沟里,在那寂静中,他的创口的剧痛更加猖獗起来,痛得他一阵阵眼前发黑。那血腥气也使他作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