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赤地之恋(72)

赤地之恋(72)

作者:张爱玲

那凸凹不平的土墙上停留着一抹阳光。他抬起眼睛来向前面望过去,突然震了一震。有一个笑的脸,离他没有两尺远,左颊贴在地下,眼睛似乎向他望着,又像是没有看见他。

刘荃第一就联想到小时候听到的那些人首蛇身的蛇妖的故事。这张脸是完好的,而且是一个俊秀的年轻人,但是耳朵背后就什么也没有了。躺在地下的身体也只剩下了骨骼,骨头上血渍模糊。没有肩臂,没有左胁,腿骨却是完整的。大概是炸死的。爆炸的时候的一阵狂风把他卷到这壕沟里来。那张眉清目秀的脸微微仰着,机警地,唇上带着一丝笑意,仿佛正要发言的神气。

那甜甜的血腥气更加浓厚了。刘荃一阵眩晕,失去了知觉。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夜晚,一片漆黑与死寂,连犬吠声都没有。在那接近零度的寒冷中,他的创口痛得像刀割一样。

担架竟没有来。

壕沟上的天空像一条墨黑的小河,微微闪着两点星光,在云中明灭不定,也像灯光的倒影一样。

他想到两尺外的那张微笑的脸,似乎向他嘘着冷气。他也想到野狗会被战场上的死尸吸引了来。朝鲜想必也有狼。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野兽。

也许应当感谢他那几处创口,那痛苦永远唠唠叨叨嘀咕着他,一刻也不停,使他没有多少机会想到别的事。

天终于亮了。战场上声息毫无,抬担架的到这里绝对没有危险的,但是仍旧没有来。他们忘记了他了。

忘是不会忘记的。他相信那两个兵一定会把话带到。干脆就是他们丢弃了他。

在这荒原上,因为毫无荫蔽,到了日中的时候,太阳竟是很热。他口干得难受,像是嘴里可以喷出火来。

那微笑的脸开始腐臭起来。

由天亮到天黑,由天黑又到天亮,倒已经好几次了。这世界完全遗忘了他,唯一没有忘记他的东西就是他的伤口,永远无休无歇地虐待他,给他受酷刑。现在又加上了口渴的苦刑。

挨到第五天上午,他仿佛整个的人只剩下一只肿得多么大的舌头,像一只极大的软木塞,含在嘴里。

天气非常晴朗,壕沟上露出一条碧蓝的天,正像一道深深的溪涧,水流得很急,水面上漂浮着一层层浪花似的白云。他仰着脸望着,几乎可以感觉到那冰凉的白沫溅到他脸上来。

他忽然像是听见齐整的步伐。在地底下听脚步声的确是比较清楚。渐渐地,他可以辨别那脚步声的方向了。是从后方来的。是他们自己的人。人数很多,想必总是再一次要攻占这座山头。

他紧张得又进入半昏迷状态。

已经有许多人乱烘烘的跳到这壕沟里来。他很愿意闭着眼,仅只让这温暖的人潮在身上冲洗着,但是他不得不勉强使自己开口说话。他心底里有一种恐怖,怕他们把他连那微笑的死尸一同扔出去。

“同志,你是哪一连?”他微弱地说。

“一百三十三营七连,”一个青年说,一面俯身望着他。这人眼睛深而黑,长长的脸,穿着黄布棉大衣。

“我是八连的。有水没有,给我一点。五天没喝水了。”

“我们路上喝完了,一滴也没有了。”

他们都很惊异,他一个人留在壕沟里五天之久。那青年是一个班长,名叫叶景奎。他看了看刘荃身上的伤,没说什么,拿出一卷不甚干净的纱布来,替他包扎了一下。

“痒得很,出了蛆了吧?”刘荃说。

“还好,可是不能再耽搁了。”

一定溃烂得很厉害,叶景奎很快地摸出香烟来,在土墙上划着一根洋火,点上了抽着,驱除那腐烂的气息。

“你渴,自己溺泡尿喝吧——没办法,”他说:“有床没有?”

他嘴里衔着香烟,帮着刘荃把腰带上系着的饭碗解了下来,又扶他起来,小心地将尿溺在那只碗里。

刘荃喝了一碗,稍稍解除了舌头与喉咙的烧痛。过了一会,他又喝了一碗。

士兵们还在那里打扫壕沟,阴郁地,清除那一堆堆的粪便和尸骨。

“都是新兵。”叶景奎向他们看着,眼睛里带着落寞的神气。“这回是百分之百的补充,七连整个的牺牲了,”他低声说。

“我们八连大概也没剩下多少,”刘荃说。

“人家的火力真厉害。我们这完全拿血肉去拚。”叶景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纸包,里面包着几块军用饼干。他估量了它一下,拿出了三块递给刘荃。“你这些天都没吃东西吧?这比炒面强,有营养。”他所说的炒面是一种焙热的面粉,他们常带著作为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