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两人都打了许多配尼西灵针。医院里对他们的待遇完全和联军的伤员一样。他们吃的维他命丸与安神药只有比别人多,因为他们伤势比别人严重。
医生和看护都是外国人,各国的都有。他们对自己的伤兵常常喜欢说两句笑话,但是对战俘永远是冷漠而认真的态度。“你不能喝水。”一个女看护说,她拿了一句口香糖来给他。“把这个放在嘴里嚼着,就不想喝水了。不要咽下去。”她大概是美国人,砖红色的瘦削的脸,眼镜后面的眼睛像淡篮的磁盘。她吃力地做出咀嚼的样子,怕他不懂。
医生给他箝出了几块榴霰弹片。他身体还太虚弱,禁不起脑部开刀。装伤兵的火车把他转送到釜山的战俘医院。
他背部有一个创口顽强的不肯合口。在釜山,联合国的医生从他腿上割了块肉下来,移植到背部。手术经过良好,两三个月后,医生认为他已稍稍康复了,脑部可以施手术,就给他开刀,取出一块炮弹片。
他在这间房间躺了这样久,一切都十分熟悉了。墙与天花板都是木板搭的,漆成乳黄色。有时候他无聊到极点,竟去数天花板下的铁钉。有些钉子没有十分敲进去,凸在外面,又有些钉上的漆剥落了,可以看得出钉头来。根据它们排列的方式可以计算出整数来,但是数着数着就胡涂了,又得重新来过。
他不能翻身,但是背后那排窗户与窗外的景物也都在眼前,历历如绘。那铁丝网,那木板搭的瞭望塔,架着机关枪。场地上从早到晚都有卡车轰隆轰隆开出开进。
有太阳的日子,阳光照到房间里来,每天淡然地按时前来,也像医生与看护一样。但是刘荃注意到那阳光渐渐地越来越早了,也照得更深入。他觉得这很重要,表示光阴是在消逝着,已经由冬入春了。他虽然无法知道眼前这条狭路究竟有没有走完的一天,但无论如何,只要知道时间的确是在过去,也就感到一种安慰。
他的过去是悲哀而遥远的,他的现在是空无一吻,他的将来又是那样不确定,靠不住。在这样的日子里,只有很少的几件事常在念中,对于他是像宝石一样地珍贵。他时时想起叶景奎对他的友情,还有那两个南韩兵士高举着他渡河,在浮冰中走过。
这间病室里有两个新开过刀的,除了他,还有一个人锯掉了一条腿,刚从麻醉状态中醒过来。最初发现的一刹那总是最可怕的,他大哭大喊,昨天闹了一夜,吵得大家都没法睡。白天也拒绝吃饭。
“把腿还我!”他狂叫着:“我情愿死,死也落个全尸!成了废人我情愿死!”
另有一个战俘在医院里充任工役。他推着小车子进来送饭,收碗碟的时候就慨叹着说:“咳,同志,落了他们手里还有什么说的,有本事叫你死不得活不得!妈的比坐老虎凳还厉害,好好的一条腿就给斩掉了!”
那锯了腿的人想起在军中听到的宣传,说被联军俘虏了去,一定要受尽酷刑然后被屠戮。他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妈的,这些帝国主义的刽子手,今天斩掉条腿,明天锯掉胳膊,还不看他们的高兴!”那工役说:“你哭有什么用,同志,我们要团结起来反抗,打倒帝国主义,不能由着人家宰割。”
“打倒帝国主义!”那人悲愤地高举着一只手臂叫了起来:“共产党万岁!”
“同志,你冷静一点吧。”刘荃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但结果还是忍不住岔进来说:“要不是为救你的命,人家干吗费那么大事给你开刀?要是诚心给你受罪,干吗给你上药?——也是怪他们不跟你预先说明白了,可是你想,这儿医生一天得开多少次刀,言语又不通,一个一个都去解释也办不到——”
“妈的,你这帝国主义的走狗,”那工役瞪着眼睛骂了起来:“你是中国人不是?倒帮着帝国主义说话!”
“我是中国人,”刘荃安静地说:“可是我不是共产党。”
“打倒帝国主义的走狗!”那锯了腿的人狂喊着:“打倒投降分子!”那工役逼近一步,像是要伸手就给刘荃一个耳刮子,但是又制止住了自己,只轻声说:“你别以为到了这边来就由着你胡说八道了,你小心点!”
用不着他恫吓,刘荃本来也就觉得共产党的眼睛永远在暗中监视着他。只要是在共区生活过的人,大概都永远无法摆脱这被窥伺的感觉。
这工役也许是一个党员,有计划地执行他煽动俘虏的任务。但是刘荃想,也说不定他仅只是感到恐惧,感到共产党的眼睛在监视着他的一举一动,所以他虽然在现在的境地里也还梦想着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