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先生待人太热心了,”王霖说。“不过你热心地名是已经出去了。——嗬,不提我倒忘了。我有个舍亲,是个年轻的女眷,上次路过这里,听说也是在八先生这里打搅了许多时候,我都忘了道谢。”
“年轻的女眷?”赵八哥似乎怔了一怔。
“她本来住在方家。”王霖一面说,一面盯眼望着他,看他的脸色有没有变化。
赵八哥像是摸不着头脑。“你弄错了吧,我们这里没有年轻的女眷来过。”
她也许化装了一下,隐瞒了真实的年龄。“我总还拿她当个小孩,”王霖嗬嗬地笑起来。
“大概因为我以前看见她那时候,她还年纪轻得很,小孩脾气得厉害。其实——暖呀!算起来年纪不小了吧!大概是个中年太太的样子。”
“我们这儿没有中年的太太来过,”赵八哥摇着头说。“没有。”
“我听见说她有病。听说这一场病下来,老得不像样子了,简直都成了老太太——”
“也没有老太太来过。”赵八哥坚决地说。
王霖不是不明白,赵八哥大概是有他的苦衷,不敢说实话,怕他是另一方面的特务,在那里追捕一个女共产党员。于是王霖冒险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你不要怕,对我尽可以说实话,”他说。“我是新四军的人。你把事情的经过老实告诉我,可不许说谎。扯了谎给我们对出来了,我们的黑名单上有了你的名字,一家从都不要想活着。”
赵八哥左右为难起来,这人自己说他是共产党,但是谁知道他究竟是那一方面的。这一次是连看他的靴子都没有用——他穿的是便装,没有靴子。
赵八哥拿不定主意,只好一味拖延时间,矢口否认有人到他家里来住过,不论任何年龄的太太都没有踏进他家的门。
“方家说他们把她送到你这里来的。你把她怎样了?出卖了她了?送到宪兵队去了?王霖逼着问。
“老天爷,哪有这样的事,屈死人了!方家要是真这样说,那他们是扯谎。天哪!我什幺地方得罪了他们,要这样害我?”
“你把我们的人弄到哪里去了?你老实说出来!你害死我们的同志,你不要命了?”
经过许多恫吓,赵八哥终于吐出了实话,承认他这里曾经收容过一生病的少女。赵八哥心里想着,如果王霖结果又一翻脸,说出他是另一方面派来的人,他还可以为自己辩护,说他是被人逼得没办法,捏造出来这故事,因为不这样说,就没法打发那人走。
“她现在在那里?”
“她是八月里走的,说要到镇江去,进医院治病。她说她有亲戚在镇江。”
“一个人走的?”
“她走的时候,身体已经好多了。她说自己可以走,不用人送。”
王霖盘问了他许多,但是问来问去,赵八哥还是这几句话。王霖认为他这话大概是可信的,因为沙明的确是有一个舅父住在镇江。
王霖回到他的工作地点,心里觉得相当满意。但是不久就又有许多新的疑团包围上来了。她为什幺一直音讯全无?如果她是在镇江那样的大地方,是很容易找到接触的,不至于完全消息隔绝。
渐渐地有谣言,说有人在镇江看见过她。她显然是背叛了革命,成为一名逃兵了。大家在讨论中常有时候提到她的名字,王霖有什幺可说的呢?只好说,“她可惜立场不稳。不过小资产阶级知识份子一向就是动摇性的。吃不了苦。我没有能够影响她,更进一步的争取她,我自己觉得很惭愧,需要检讨。
她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是不是快乐的,他第一次怀疑到这一点。他们的结合并不为外间的世界所承认,那幺,很可能她已经和别人结婚了,安顿下来,过着一个小城市的家庭妇女那种庸俗无聊的生活。王霖对自己说,抛开一切私人的感情不讲,他还是热诚地盼望她回到革命的队伍里来。在现在这种吃紧的情势下,正是用人的时候,组织上是特别宽大为怀的。只要她充分表示忏悔,大概不必经过长期的悔过,就会重新录用的。
王霖跟着部队,在有一天傍晚的时候开进一个小城。这城市易手多次了,经过一次次勐烈的炮火,已经大部分化为废墟。疲乏的不整齐的队伍走过沿河的码头,就踏上一条鹅卵石砌的长街。街上一个人影也没有,两边的房子都炸光了,矗立着一堵一堵的残缺的粉墙。旧式的房子屋顶高,虽然不过两层,也就是很高的楼房了。大家排着队走过一座没有屋顶的白房子,上面一排黑洞洞的窗房眼子。王霖偶尔一抬头,向上面望了望,倒吃了一惊,看见楼窗里有一个女孩子,伏在窗口向他望着,他真没想到,这种房子里还可以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