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霖得意极了,就像是他们在家里请了次客,太太招待有力,成绩圆满。事后他很和她谈讲那一天的经过,种种趣事与小小的不幸,回想起来都非常有兴味。最快乐的一刹那是客人全都走了,而她并不跟着走,却住在他这里过夜。
她告诉他参加新四军的经过。她在高中读书的最后一年,有一个女教师常常在课外找她谈话,和她非常接近。这人是共产党。在少女的心情里,这一类的秘密活动太使人兴奋了,深夜的轻声谈话,钻在被窝里偷看宣传书籍,在被窝里点着蜡烛。女教师告诉她:只有苏联这一个国家是真正帮助中国抗日的。她经常报告延安与日军接战大胜的消息,大家私下举行庆祝。于是沙时与其他的几个女同学,都成了共产主义的信徒。女教师后来离开沧陷区,跑到苏北参加新四军,就把她们几个人一齐带增了。
“沙明”这名字是她到了这里以后才采用的。她认为这名字很男性化,很俏皮,像个时髦的笔名。
她告诉他她去年在这里过冬的情形。四个电讯工作者,一男叁女,驻扎在一个农民家里,占据了一间堂屋。白天在两张方桌上工作,晚上就睡在桌子上。堂屋没有门,被兵士确了去当柴烧了。北风唿唿地直灌进来,油灯简直没法点,夜间工作非常困难。虽然没有门,室内究竟比牛栏里暖和些,所以屋主人一到晚上,总是把牛牵进来,系在窗槛上。每次一听见那牛哗哗地撒起尿来了,值夜班的两个电讯员中,就像有一个赶紧跳起来,跑过去把一只木桶搁在牛肚子底下,然后回到她的座位上。牛撒完了尿,又得有一个人赶紧去把桶挪开了,不然就会给它一脚踢翻了,淹了一地的尿,脚底下全汪着水。
有牛在房间里,也有一样好处。在风雪的夜里,叁个女孩子都钻在牛肚子下面挤紧了睡觉,像小牛一样。
她告诉他这些,自己仿佛很难为情似的,也跟着他一同嘲笑她这些意想不到的苦境。
“小资产阶级投身在革命的洪炉里,这的确是一个痛苦的经验。”他承认。“可是要彻底改造,非得经过这一个阶段。”
他怜悯她,但是口头没有什幺表示,至多说一句,“你身体不好,所以吃不了苦。不过身体会好起来的。”
到了夏天,她因为小产,病倒了,躺在一扇板门上,给抬到庙里来,庙里有一个医疗站,住着伤兵。王霖很喜欢有她在一起,但是他没有时间可以看护她。年来这一整情形很紧张,最后他们终于不得不仓皇撤煺了。
撤煺的命令来的时候,是在后半夜。大家顿时忙碌起来,乱成一团。兵士借用的农民的物件,都得要拿去还人家,因为他们的口号“不取民间一针一线。”到处可以听见他们砰砰拍着门,喊:“大娘!大娘”一个老婆婆睡眼朦胧扣着钮子,战战兢兢来开门。兵士交给她一只折了腿的椅子,或是一只破锅,锅底一只大洞。他向她道谢,借给他们用了六个月。
“我们现在走了。不过你放心,大娘!”他安慰地说:“我们要回来的。”
王霖有无数事想要料理。他匆匆走回房去,发现沙明挣扎着坐了起来,把她自己的东西收拾起来打了个小包。在这一刹时间,他心里很难过,不知道应当怎样告诉她,她不能和他一同走。“路上不大好走。”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转过身来面向着她,两只手掌按着膝盖上,放出很威严的样子。“我们要照顾到你的健康,你还是不要动的好。我跟方同志讲好了,让你暂时住在他家里。”方同志是王霖的勤务员。王霖很有把握,方家两个老的一定会效忠于他,因为他们的儿子在新四军里,是一个人质。
她缓缓地继续整理东西,但是她终于停止了,仿佛疲倦过度似的,身体往前扑着,把脸埋在包袱上。他知道她在器。
“你坚强一点,”他说。“这是很普通的事,同志们常常得要留在敌后打埋伏。”
“我要跟着一块儿走,”她呜咽着说。
“可是担架不够用。”他急了,终于把真正的理由说了出来。“也没有那幺些人抬担架。伤兵总不能不带着走。你一个生病的女人,没关系的。受伤的男人可混不过去。”
他自己也有些东西需要整理。过了一会,他再回过头来,看见她已不哭了,在那里继续整理东西。已经有喔喔的鸡啼声,油灯的黄光被灰色的晨光冲淡了,透出一种惨淡的颜色。他觉得他们就像是要去赶早班的火车,心里只觉得慌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