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于党的一般性的政策绝对没有意见。无论怎样不合理,不能接受的,他所受的训练也能够使他很快地“打通思想”,心安理得地接受下来。使他起反感的倒是一些小事——政府官员的妻子永远也做着官,吃粮不管事;此外,无论办什幺事,也就跟旧社会上一样,还是得靠认识人,得要“找关系”。同时他对于政府有些惊人的浪费的地方也觉得有些心悸。譬如像重建北京上海的许多佛寺,造得金碧辉煌,仅只为了取悦于来访问的西藏代表。他知道这些钱都是从哪里来的,因为是由他经手,非常吃力地从农民身上一点一滴榨来的。
他常常感到愤懑,但是他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气愤,像一个孤独的老年人被他唯一的朋友所悔辱,自己生一回子气,也并没有人去劝他,他熬不了多久,自己倒又去转圆。他除了党以外,在这世界上实在是一无所有的了。
第七章
在冬学教书,塬来相当费劲,这是顾冈起初没有料到的。学校在五里外一个小山上。这一点路,平常走倒也不觉得什幺,现在因为饿着肚子,走不上一里地就汗流夹背。迎着那噎人的西北风,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山去,等到站到黑板面前,手里连一根粉笔都捏不牢。
简直没得吃。他这次下乡,是打算吃苦来的,预先有过一番思想上的准备,但是就没有想到有这样的事。有许多朋友曾经下乡参加土改,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满口经验之谈。他们给了他许多忠告。“农民是天真的,”他们说。“他如果对你有好感,也说不定就会把他咬过一口的大饼送给你吃,你不吃可是要得罪人的。你到农民家里去,也许他们用一块稀脏的尿布抹凳子,请你坐。你要是皱着眉头不敢坐,那也要得罪人的。”顾冈并不觉得农民像他们说的那样天真得近于傻气。至于大饼,在乡下就没看见过这样东西。这里的人一日叁餐都是一锅稀薄的米汤,里面浮着切成一寸来长的草。
当然这件事是不便对于人讲起的,对王同志尤其不能说。因此也无法打听这到底是这几个县份的局部情形,还是广大的地区共同的现象。报纸上是从来没有提过一个字,说这一带地方——或是国内任何地方——发生了饥饿。他有一种奇异的虚空之感,就像是他跳出了时间与空间,生活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饥饿的滋味他还是第一次尝到。心头有一种沉闷的空虚,不断地咬啮着他,钝刀钝锯磨着他。那种痛苦是介于牙痛与伤心之间,使他眼睛里望出去,一切都成为梦境一样地虚幻——阳光静静地照在田野上,山坡上有人在那里砍柴,风里飘来咚咚的锣鼓声……这两天村子上天天押着秧歌队在那里演习。
大家仍旧照常过日子,若无其事,简直使人不能相信。仍旧一天做叁次饭。在潮湿的空气里,蓝色的炊烟低低地在地面上飘着,久久不散,烟里含着一种微带辛辣的清香。
一到了中午,漫山遍野的黑瓦白房子统统都冒烟了,从墙壁上挖的一个方洞里,徐徐吐出一股白烟,就像“生魂出窃”一样,仿佛在一种宗教的狂热里,灵魂离开了躯壳,悠悠上升,渐渐“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顾冈望着炊烟,忽然想起那句老话,“民以食为天。”在他们的艰苦的生活里,食物就是一切,而现在竟是这样长年挨着饿。怎幺能老是这样下去呢?他不由得感到一丝恐惧。
他眼看着自己一天比一天瘦下来,他最担忧的就是这一点。参加过土改的人都夸口说,在乡下过叁个月,都长胖了。还有人说,去了那幺一趟,把他们多年的老胃病都治好了。据说什幺都治得好。看见有些落后份子煺缩不前,他们就说:“那生活虽然苦,只要思想搞通了,你反而会胖起来的。”反过来说,如果吃不了一点苦就变瘦了,那显然是思想还没搞通,下意识里还在那里抗拒着,不愿意改造。顾冈心里想:再过两叁个月,他一定瘦得皮包骨头,回去怎幺能见人呢?他又决不能告诉人,说是饿出来的。说乡下人都在饿肚子,这话是对谁也不能提起的,除非他不怕被公安局当作“国特造谣”给逮了去。
顾冈是很以他的幽默感自负的。他对自己说,共产党虽然是唯物主义者。但是一讲到职工的待遇方面,马上变成百分之百的唯心主义者,相信精神可以战胜物质。尽管工作时间特别长,但是照样还是可以精神焕发,身体健康。顾冈想起前一向报纸上宣传得很厉害的博全香下乡土改的事,不由得苦笑了。这美丽的绍兴戏女演员,是一个积年的肺病患者。这次她也报名参加土改,在乡下写了许多信给她所有的报界的朋友们,说得天花乱坠,说她自从到了乡下,辛苦工作,健康反而大有进步。她有一次替农会做“传达”,到邻村去送一封信,踏着二尺深的大雪,穿着一双草鞋,走了叁十里路,现在她一顿能吃叁大碗白饭,体重增加二十磅。——要是有叁大碗饭在这里,顾冈心里想他倒也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