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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49)

作者:张爱玲

子富连连点头,插嘴道:“这倒是正经话。一点都不错。”翠凤道:“那么起先的话可是说错了?”黄二姐因道:“都是好话!哪有错呀!”说罢,起立徘徊,自言自语道:“他们应该就快来了,我下头去等着。”遂转身径归楼下小房间。

翠凤在后手指黄二姐背脊,低声向子富道:“你看她!越说她越是个厚皮!这我说过了不说了!她要去吃苦,让她去!”子富道:“她做老鸨也苦:给你埋怨死了,一声也不敢响。”翠凤道:“你还说呢!七姊妹里头可有什么好人!我要做错了点,给她打,气得要死!”子富道:“我不相信。”翠凤道:“你不相信,看诸金花。她们七姊妹,我碰着三个人。诸三姐比我妈好得多呐,就不过打了两顿。要是我妈的讨人,一定要死死不了,要活活不了。教她试试看嚜,晓得了。”

子富笑而不语。翠凤叹口气道:“不要说是我妈,你看上海把势里哪个老鸨是好人!她要是好人,哪会吃把势饭!还有个郭孝婆,你也晓得点啰?这时候自己没有讨人,还要去帮诸三姐打这诸金花,你说可教人看着有气!”

不料翠凤说话之间,突然楼梯上一阵脚步声,跑上三个人,黄二姐前引,帐房先生后随,直往对过金凤房间。子富怪诧问故。翠凤摇手悄诉道:“都是流氓呀!我们赎身文书要他们到了才好写嚜。”

子富见说,放下窗帘。翠凤惟令珠凤过去应酬,不许擅离。金凤竟不过去,怔怔痴坐,不则一声。子富视其面色如有所思,拉近身边,亲切问道:“姐姐走了,可冷静啊?”金凤攒眉含泪而答道:“冷静点是不要紧;我在想:姐姐走了,就剩我一个人做生意,房钱,捐钱,多少开消,忙死了我也没几台酒,几个局,妈发急起来,那可要死了!教我还有什么法子呢!”

翠凤一听,嗤的笑道:“你这时候做生意够开消了,妈要发财了!”子富也笑慰道:“你放心,妈哪会来说你,珠凤比你大一岁,要说嚜先说她。”金凤道:“她天生没生意,倒也没什么。我是妈一直在说:‘这可应该生意好点了。’姐姐也这么说。哪晓得这节的帐比上节倒少了点!”翠凤道:“你嚜不要去转什么念头,自己巴结做生意好了。”子富也道:“你要记着姐姐的话,那妈就喜欢你。”

黄二姐适从对过房里踅来,听得“妈”这字,问说甚话。翠凤为述金凤之言。黄二姐顺口赞道:“好女儿!倒难为她想得到!”金凤转觉害羞,一头撞入子富怀抱。大家一笑丢开。

黄二姐袖口掏出一只金时辰表,一串金剔牙杖,双手奉与翠凤,道:“你说东西一点都不要,我也晓得你的意思,不好给你。这两样,你一直挂在身上,没了不便的嚜。你带了去。小意思,也不好算什么东西。”

翠凤不推不接,并不觑一正眼儿,冷笑两声,道:“妈,谢谢你!我说过一点都不要,妈还要客气,笑话了!”黄二姐伸出手缩不进,忸怩为难。

子富在旁调停道:“给了金凤罢。”黄二姐想了想,不得已,给与金凤。翠凤正色道:“索性跟妈说了罢:我到了兆富里,妈要来看我,来好了;倘若送副盘给我,那是妈不要生气,连小帐都没有!”

黄二姐欲说不说,嗫嚅为难。忽见赵家妈送上一张请客票。黄二姐便趁势搭讪问:“哪儿请?”子富看那票子乃泰和馆的,知系局中例酒。翠凤不去理会,盛气庄容,凛乎难犯。黄二姐自觉没趣,趔趄半晌,仍往对过房里去了。

子富将行,翠凤嘱道:“等会你要来的。不晓得他们赎身文书写得可对。”子富应诺,踅出客堂,望见对过房间点的保险台灯分外明亮,但静悄悄的,毫无一些声息。子富向帘子缝里暗立潜窥,只见帐房先生架起眼镜,据案写字;三个流氓连黄二姐攒聚一堆儿切切私语,不知商议什么事情;珠凤小阿宝侍应左右。

子富并未惊动,自去赴宴。到了泰和馆,自然摆庄叫局,热闹如常。惟子富牢记翠凤所嘱,生恐醉后误事,不敢尽欢;酬酢一回,乘间逃席。

那时金凤房间也摆起四盘八簋请那流氓,雄啖大嚼,吮咂有声,笑詈叫号,杂沓间作。子富逆揣赎身文书必然写好,见了翠凤,将出一张正契,一张收据,上面写的画蚓涂鸦,不成字体;及观文理,倒还清楚。盖有相传秘本作为底稿,所以不致乖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