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凤于夜分归家,嘱咐相帮小心照看斗香椽烛。相帮约了赵家妈小阿宝挖花赌钱,以为消夜之计。子富闻得楼下人声嘈嘈不绝,不知不觉和翠凤谈至天亮,连忙宽衣登床,懵腾一觉。毕竟有事在心,不致睡过了头,将近午刻,共起同餐。
早有人送到一包什物。翠凤令赵家妈将去暂交黄二姐代为收存,明晨应用。且请黄二姐上楼,翠凤自去捧出先前子富寄留的拜匣,讨子富身边钥匙,当场开锁。匣内只有许多公私杂项文书,并无别样物件。翠凤叫子富把文契点与黄二姐看。黄二姐笑拦道:“晓得了!你这人哪有推扳!不要看了!”翠凤道:“妈,不是呀;这个是他的东西,妈看过了,我好带了去让他自己也点了一点,倘若过两天缺了什么,不关妈事,对不对?”
黄二姐只得看其点过锁好。翠凤亦令赵家妈将去,连适间一包,做一处安放;更请帐房先生随带衣裳头面帐簿上楼。
子富听这名目新奇,从旁看去。原来那帐簿前半本开具头面若干件,后半本开具衣裳若干件;如有破坏改拆等情,下面分行小注,一览而知。子富暗地叹服其精细。
当下小阿宝帮同赵家妈从橱肚中掇出三只头面箱。翠凤自去先开一箱,把箱内头面一总排列桌上,央帐房先生从头念下。这边念一件,那边翠凤取一件头面付给黄二姐,亲眼验,亲手接。黄二姐递付赵家妈,仍装入箱内。装毕,请黄二姐加上锁。通共一箱金,一箱珠,一箱翡翠白玉。三箱头面,照帐俱全,一件不缺。
赵家妈另喊两个相帮上楼,从床背后暨亭子间两处抬出十只朱漆皮箱。翠凤自去先开一箱,把箱内衣裳一总堆列榻上,央帐房先生从头念下。这边念一件,那边翠凤取一件衣裳付给黄二姐,亲眼验,亲手接。黄二姐递付赵家妈仍装入箱内。装毕,请黄二姐加上锁。通共两箱大毛,两箱中毛,两箱小毛,两箱棉,一箱夹,一箱单与纱罗。十箱衣裳,照帐俱全,一件不缺。
翠凤重央帐房先生翻到帐簿末两页,所有附开各帐一概要念。此乃花梨紫檀一切家具以及自鸣钟银水烟筒之类。翠凤一件件指点明白,某物在某所,某物在某所。黄二姐嘻开嘴,胡乱答应,实未留心。
翠凤一直接说道:“还有我家常穿的衣裳同零零碎碎玩的东西,帐嚜没开,都在官箱里,妈空了点再查好了。”黄二姐笑讽道:“你也应该吃力了呀!吃筒水烟,请坐会。”
翠凤果然觉得疲乏,和黄二姐对面坐下。黄珠凤慌的过来装水烟。黄金凤正陪着子富说笑,亦遂停止。大家相视,嘿嘿无言。帐房先生料无他事,随带帐簿,领了相帮下楼。赵家妈小阿宝陆续各散。
翠凤特地叫声“妈”,从容规谏道:“我这些衣裳头面,多嚜不算多,撑起来也不容易;今天我交代了给妈,妈收起来。你要自己有点谱子才好!再给姘头骗了去,你要吃苦的!你几个老姘头都是租界上拆梢流氓,靠得住点正经人一个也没有。我眼睛里看见嚜,不晓得给他们骗了多少了!我的东西,幸亏我捏牢了,替妈看好在那儿,一直到这时候,没骗了去;倘若在妈手里,此刻也没有了!我嚜做了四五年大生意,替妈撑了点东西,还有今天这一天,妈面上总算我有交代。这儿的事,我完结了;倒是妈这没谱子,有点不放心。我走了还有谁来说你呀!你嚜去听了姘头的话,不消四五年,骗了你钱,再骗你东西,等你没有了,让你去吃苦,你为了姘头吃的苦,可好意思教人照应点?你也没脸去说嚜!”
一席话,说得黄二姐无地容身,低下头去,拨弄手中一把钥匙。子富但微微的笑。翠凤又叫声“妈”,道:“你不要怪我话多。我是替妈算计。我赎身嚜赎了出去,我的亲人就只有妈,随便到哪儿,总是黄二姐那儿出来的女儿。妈好,我也体面点;不好,大家坍台。妈样样都不错,做生意蛮巴结,当个家蛮明白,就是在姘头面上吃了亏。我为了看不过说说你,这以后我也不好说的了,你要自己有谱子。五十多岁的年纪,还像了起先那样子,做出点话靶戏给小孩子笑话,我倒替你难为情!”
黄二姐听了,坐着不好,走开不好,渐渐涨得满面绯红。翠凤不忍再说下去,乃更端道:“我说,你这时候就拿一千洋钱买个把讨人,衣裳头面都有在那儿,做点生意下来,开消也够了。再过两年,金凤梳了个正头,时髦倌人,就说不时髦,至少也像了我好了嚜,刚刚接下去,那是再好也没有。珠凤本来不中用的,倘若有人家要嚜,倒让她到好地方去罢。金凤可有什么好说的呀?一定数一数二。妈依了我,是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