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凤随手把桌子一拍道:“赶她出去!看见了叫人生气!”这一拍太重了些,将一只金镶玳瑁钏臂断作三段。黄二姐“咳”了一声,道:“这可哪来的晦气!”连忙丢个眼色与金凤。金凤遂挈着金花要让进对过房间。金花自觉没脸,就要回去。黄二姐亦不更留。倒是金凤多情,依依相送。送至庭前,可巧遇着罗子富在门口下轿。金花不欲见面,掩过一边,等子富进去,才和金凤作别,手扶娘姨,缓缓出尚仁里,从宝善街一直向东,归至东棋盘街绘春堂隔壁得仙堂。
诸金花遭逢不幸,计较全无,但望诸三姐不来查问,苟且偷安而已。不料次日饭后,金花正在客堂中同几个相帮笑骂为乐,突然郭孝婆摸索到门招手唤金花。金花猛吃一吓,慌的过去。郭孝婆道:“有两个蛮好的客人,我替你做个媒人,这可巴结点可晓得?”金花道:“客人在哪呀?”郭孝婆道:“哪,来了。”
金花抬头看时,一个是清瘦后生,一个有须的,瘸着一条腿,各穿一件雪青官纱长衫。金花迎进房间,请问尊姓。后生姓张,有须的说是姓周。金花皆不认识。郭孝婆也只认识张小村一个。外场送进干湿。金花照例敬过,即向榻床烧鸦片烟。郭孝婆挨到张小村身旁,悄说道:“她嚜是我外甥女儿,你可好照应照应?随便你开消好了。”小村点点头。郭孝婆道:“可要喊个台面下去?”小村正色禁止。郭孝婆俄延一会,复道:“那么问声你朋友看,好不好?”小村反问郭孝婆道:“这个朋友你可认得?”郭孝婆摇摇头。小村道:“周少和呀。”
郭孝婆听了,做嘴做脸,溜出外去。金花装好一口烟,奉与周少和。少和没有瘾,先让张小村。
小村见这诸金花面貌唱口应酬并无一端可取,但将鸦片烟畅吸一顿,仍与少和一同踅出得仙堂,散步逍遥,无拘无束,立在四马路口看看往来马车,随意往华众会楼上泡一碗茶以为消遣之计。
两人方才坐定,忽见赵朴斋独自一个接踵而来,也穿一件雪青官纱长衫,嘴边衔着牙嘴香烟,鼻端架着墨晶眼镜,红光满面,气象不同,直上楼头,东张西望。小村有心依附,举手招呼。朴斋竟不理会,从后面烟间内团团兜转,踅过前面茶桌边,始见张小村,即问:“可看见施瑞生?”小村起身道:“瑞生没来。你找他?就在这儿等一会了呀。”
朴斋本待绝交,意欲于周少和面前夸耀体面,因而趁势入座。小村喊堂倌再泡一碗。少和亲去点根纸吹,授过水烟筒来。朴斋见少和一步一拐,问是为什么。少和道:“楼上跌下来,跌坏的。”小村指朴斋向少和道:“我们一伙人就挨着他运气最好,我同你两个人都是倒霉人:你跌坏了脚,我蹩脚了!”
朴斋问吴松桥如何。小村道:“松桥也不好,巡捕房里关了几天,刚刚放出来。他的亲生爹要跟他借钱,闹了一场,幸亏外国人不晓得;不然生意也歇了!”少和道:“李鹤汀回去了可出来?”小村道:“郭孝婆跟我说,要快出来了。为了他叔叔生了杨梅疮,到上海来看,他一块来。”朴斋道:“你在哪看见这郭孝婆?”小村道:“郭孝婆找到我栈房里,说是她外甥女儿在幺二上,请我去看,就刚才同少和去装了档干湿。”少和讶然道:“刚才那就是郭孝婆!我倒不认得!失敬得极了!前年我经手一桩官司就办这郭孝婆拐逃嚜!”小村恍然道:“怪不得她看见你有点怕。”少和道:“怎么不怕呀!这时候再要收她长监,一张禀单好了!”
朴斋偶然别有会心,侧首寻思,不复插嘴。少和小村也就无言。三人连饮五六开茶,日云暮矣,赵朴斋料这施瑞生游踪无定,无处堪寻,遂向周少和张小村说声“再会”,离了华众会,径归三马路鼎丰里家中,回报妹子赵二宝,说是施瑞生找不着。二宝道:“明天你早点到他家里去请。”朴斋道:“他不来嚜,请他做什么?我们好客人多得要命在这儿。”二宝沉下脸道:“叫你请个客人你就不肯去,就会吃饱了饭出去逛,还有什么用场!”朴斋惶急改口道:“我去!我去!我不过说说罢了。”二宝才回嗔敛怒。
其时赵二宝时髦已甚,每晚碰和吃酒,不止一台,席间撤下的小碗送在赵洪氏房里任凭赵朴斋雄啖大嚼,酣畅淋漓,吃到醉醺醺时,便倒下绳床,冥然罔觉,固自以为极乐世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