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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17)

作者:张爱玲

将近上午,忽有一缕乌云起于西北,顷刻间,弥满寰宇,遮住骄阳,电掣雷轰,倾盆下注。约有两点钟时,雨停日出。赵二宝新妆才罢,正自披襟纳爽,开阁承凉,却见一人走得喘吁吁地,满头都是油汗,手持局票,闯入客堂。随后朴斋上楼郑重通报,说是三公子叫的,叫至大桥史公馆。二宝亦欣然坐轿而去。

谁知这一个局,直至傍晚,竟不归家。朴斋疑惑焦躁,竟欲自往相迎。可巧娘姨阿虎和两个轿班空身回来。朴斋大惊失色,瞪出眼睛,急问:“人?”阿虎反觉好笑,转身回赵洪氏道:“二小姐嚜,不回来了。三公子请她公馆里歇夏,包她十个局一天。梳头的东西跟衣裳叫我这时候就拿去。”

洪氏没甚言语。朴斋嗔责阿虎道:“你胆倒大的哦,把她放了生,回来了!”阿虎道:“二小姐叫我回来的呀。”朴斋道:“下回这可当心点!闯了穷祸下来,你做娘姨的可吃得消?”阿虎也沉下脸道:“你不要发急!我也四百块洋钱在这儿呀!可有什么不当心的?从小在把势里,到这时候做娘姨,你去问声看,闯了什么穷祸啊?”

朴斋对答不出,默然而退。还是洪氏接嘴道:“你不要去听他的,快点收拾好了去罢。”阿虎直咕哝到楼上,寻得洋袱,打成两包,辞洪氏自去了。

朴斋满心忐忑,终夜无眠,复和母亲商议,买许多水蜜桃鲜荔枝,装盒盛筐,赍往探望;叫辆东洋车,拉过大桥堍,迤逦问到史公馆门首,果然是高大洋房,两旁拦凳上列坐四五个方面大耳挺胸凸肚的,皆穿乌皮快靴,似乎军官打扮。朴斋呐呐然道达来意。那军官手执油搭扇,只顾招风,全然不睬。朴斋鞠躬鹄立,待命良久,忽一个军官回过头来喝道:“外头去等着!”

朴斋诺诺,退出墙下,对着满街太阳,逼得面红吻燥。幸而昨日叫局的那人,牵了匹马,缓缓而归。朴斋上前拱手,求他通知小王。那人把朴斋略瞟一眼,竟去不顾。

一会儿,却有一个十三四岁孩子飞奔出来,一路喊问:“姓赵的在哪儿?”朴斋不好接口答应,悄地望内窥探。那军官复瞪目喝道:“喊了呀!”朴斋方诺诺提筐欲行。孩子拉住问道:“你可是姓赵?”朴斋连应“是的”。孩子道:“跟我来。”

朴斋跟定那孩子,踅进头门,只见里面一片二亩广阔的院子,遍地尽种奇花异卉,上边正屋是三层楼,两旁厢房并系平屋。朴斋踅过一条五色鹅卵石路,从厢房廊下穿去,隐约玻璃窗内有许多人科头跣足,阔论高谈。

孩子引朴斋一直兜转正屋后面,另有一座平屋,小王已在帘下相迎。朴斋慌忙趋见,放下那筐,作一个揖。小王让朴斋卧房里坐,并道:“这时候没下楼,宽宽衣,吃筒烟,正好。”

孩子送上一钟便茶。小王令孩子去打听,道:“下楼了嚜给个信。”孩子应声出外。小王因说起“三老爷倒喜欢你妹子,说你妹子像是人家人。倘若对劲了,真正是你的运气!”朴斋只是诺诺。小王更约略教导些见面规矩,朴斋都领会了。

适值孩子隔窗叫唤,小王知道三公子必已下楼,教朴斋坐在这儿,匆匆跑去;须臾,跑来掀帘招手。朴斋仍提了筐,跟定小王,绕出正屋帘前。小王接取那筐,带领谒见。三公子踞坐中间炕上,满面笑容,旁侍两个秃发书童。朴斋叫声“三老爷”,侧行而前,叩首打千。三公子颔首而已。小王附近禀说两句,三公子蹙额向朴斋道:“送什么礼呀!”朴斋不则一声。三公子目视小王。小王即掇只矮脚酒杌,放在下首,令朴斋坐下。

俄而听得堂后楼梯上一阵小脚声音,随见阿虎搀了二宝,从容款步,出自屏门。朴斋起身屏气,不敢正视。二宝叫声“哥哥”,问声妈,别无他语。阿虎插嘴道:“可是二小姐蛮好在这里?”朴斋自然忍受。三公子吩咐小王道:“同他外头坐会儿,吃了饭了去。”

朴斋听说,侧行而出,仍与小王同至后面卧房。小王嘱道:“你不要客气,要什么嚜说。我有事去。”当唤那孩子在房服侍。小王重复跑去。

朴斋独自一个踱来踱去,壁上挂钟敲过一点始见打杂的搬进一盘酒菜,摆在外间桌上。那孩子请朴斋上坐独酌。朴斋略一沾唇,推托不饮。孩子殷勤劝酬。朴斋不忍拂意,连举三杯。小王却又跑来,不许留量,定要尽壶,自己也筛一杯相陪。朴斋只得勉力从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