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会儿席终客散,陶玉甫送出客堂,匆匆回内。高亚白仍与钱子刚并肩联袂,同出了东兴里。亚白在路问子刚道:“我倒不懂,李漱芳她的亲生娘兄弟妹子再加上陶玉甫,都蛮要好,没一样不称心,为什么生到这么个病?”子刚未言先叹道:“李漱芳这人嚜不应该吃把势饭。亲生娘不好,开了个堂子。她没法子做的生意,就做了玉甫一个人,要嫁给玉甫。倘若玉甫讨去做小老婆,漱芳倒没什么不肯,碰着个玉甫一定要算大老婆,这下子玉甫的叔伯哥嫂,姨夫舅舅,多少亲眷都不许,说是讨倌人做大老婆,场面上下不来。漱芳晓得了,为了她自己本底子不情愿做倌人,这时候做嚜就像没做,倒都说她是个倌人,她自己也可好说‘我不是倌人’?这样一气嚜,就气出这病。”亚白亦为之唏嘘。
两人一面说,一面走。恰到了尚仁里口,高亚白别有所事,拱手分路。钱子刚独行进衖,相近黄翠凤家,只见前面一个倌人,手扶娘姨,步履蹒跚,循墙而走。子刚初不理会,及至门首,方看清是诸金花。金花叫声“钱老爷”,即往后面黄二姐小房间里去。
子刚踅上楼来,黄珠凤黄金凤争相迎接,各叫“姐夫”,簇拥进房,黄翠凤问:“诸金花?”子刚说:“在下头。”金凤恐子刚有甚秘密事务,假作要看诸金花,挈了珠凤走避下楼。
翠凤和子刚坐谈片刻,壁上挂钟正敲三下。子刚知道罗子富每日必到,即欲兴辞。翠凤道:“那也再坐会好了。忙什么呀?”子刚踌躇间,适值珠凤金凤跟着诸金花来见翠凤。子刚便不再坐,告别径去。
诸金花一见翠凤,噙着一泡眼泪,颤巍巍的叫声“姐姐”,说道:“我前几天就要来看姐姐,一直走不动,今天是一定要来了。姐姐可好救救我?”说着,呜咽要哭。翠凤摸不着头脑,问道:“什么呀?”
金花自己撩起袴管给翠凤看。两只腿膀,一条青,一条紫,尽是皮鞭痕迹,并有一点一点鲜红血印,参差错落,似满天星斗一般。此系用烟签烧红戳伤的。翠凤不禁惨然道:“我交代你,做生意嚜巴结点,你不听我话,打得这样子!”金花道:“不是呀!我这妈不比此地的妈,做生意不巴结自然要打,巴结了还要打哩!这时候就为了一个客人来了三四趟,妈说我巴结了他了,这就打呀!”
翠凤勃然怒道:“你只嘴可会说哒?”金花道:“说的呀!就是姐姐教给我的话。我说要我做生意嚜不打,打了生意不做了!我妈为了这句话,索性关了房门,喊郭孝婆帮着,揿牢了榻床上,一直打到天亮,还要问我可敢不做生意!”翠凤道:“问你嚜,你就说一定不做,让她们打好了嚜!”金花攒眉道:“那可是姐姐哟,疼得没办法了呀!再要说不做啊,说不出来了呀!”翠凤冷笑道:“你怕疼嚜,应该做官人家去做太太小姐的呀,可好做倌人?”
金凤珠凤在旁,嗤的失笑。金花羞得垂头嘿然坐着。翠凤又问道:“鸦片烟可有呢?”金花道:“鸦片烟有一缸在那儿,碰着了一点点就苦死了的,哪吃得下啊?还听见过吃了生鸦片烟要迸断了肠子死的,多难受!”翠凤伸两指着实指定金花,咬牙道:“你这铲头东西!”一句未终,却顿住嘴不说了。
谁知这里说话,黄二姐与赵家妈正在外间客堂中并排摆两张方桌把浆洗的被单铺开缝纫;听了翠凤之言,黄二姐耐不住,特到房里,笑向翠凤道:“你要拿自己本事教给她嚜,这辈子不成功的了!你去想,上月初十边上进去,就是诸十全的客人,姓陈的,吃了一台酒,撑撑她的场面。到这时候一个多月,说有一个客人装一档干湿,打三趟茶围;哪晓得这客人倒是她老相好,在洋货店里柜台上做生意,吃了晚饭来嚜,总要到十二点钟走。本家这就说了话了,诸三姐赶了去打她呀。”翠凤道:“酒没有嚜,局出了几个呀?”黄二姐摊开两掌,笑道:“统共一档干湿,哪来的局呀!”
翠凤歘地直跳起身问金花道:“一个多月做了一块洋钱生意,可是教你妈去吃屎?”金花那里敢回话。翠凤连问几声,推起金花头来道:“你说!可是教你妈去吃屎?你倒还要找乐子,做恩客!”黄二姐劝开翠凤道:“你去说她做什么?”翠凤气得瞪目哆口嚷道:“诸三姐这不中用的人!有力气打她嚜打死了好了嚜!摆在那儿还要赔钱!”黄二姐跺脚道:“好了呀!”说着,捺翠凤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