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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上花落(13)

作者:张爱玲

俟至日色近午,钱子刚领高亚白踵门赴召。玉甫迎入对过李浣芳房间,厮见礼毕,安坐奉茶。高亚白先开言道:“兄弟初到上海,并不是行医;因子刚兄传说尊命,辱承不弃,不敢固辞。可好先去诊一诊脉,以后再闲谈,如何?”

陶玉甫唯唯遵依。阿招忙去预备停当,关照玉甫。玉甫嘱李浣芳陪钱子刚少坐,自陪高亚白同过这边李漱芳房间。漱芳微微叫声“高老爷”,伸出手来,下面垫一个外国式小枕头。亚白斜签坐于床沿,用心调气,细细的诊;左右手皆诊毕,叫把窗帘揭起,看过舌苔,仍陪往对过房间。李浣芳亲取笔砚诗笺排列桌上。阿招磨起墨来。钱子刚让开一边。

陶玉甫请高亚白坐下,诉说道:“漱芳这病还是去年九月里起的头,受了点风寒,发几个寒热,倒也不要紧;到今年开春不对了,一直坏坏好好,就像常在生病。病也不像是寒热;先是胃口薄极,饮食渐渐减下来,有两天一点不吃,身上皮肉也瘦到个没谱子。在夏天五六月里,好像稍微好点,那么皮肤里还是有点发热,就不过没睡倒。她自己为了好点嚜,太不当桩事了,前天坐马车到明园去了一趟,昨天就睡倒,精神气力一点都没有。有时心里烦躁,嘴里就要气喘;有时昏昏沉沉,问她一声不响。一天就吃半碗光景稀饭,吃下去也都变了痰。夜里睡不着,睡着了嚜出冷汗。她自己觉得不对,还要哭。不晓得可有什么方法?”

高亚白乃道:“此乃痨瘵之症。去年九月里起病时候就用了‘补中益气汤’,一点没什么要紧。算是发寒热嚜,也误事点。这时候这病也不是为了坐马车,本底子要复发了。其原由于先天不足,气血两亏,脾胃生来娇弱之故。但是脾胃弱点还不至于成功痨瘵,大约其为人必然绝顶聪明,加之以用心过度,所以忧思烦恼,日积月累,脾胃于是大伤。脾胃伤则形容羸瘦,四肢无力,咳嗽痰饮,吞酸嗳气,饮食少进,寒热往来。此之谓痨瘵。这以后是岂只脾胃,心肾所伤实多。厌烦盗汗,略见一斑。过两天还有腰膝冷痛,心常忪悸,乱梦颠倒,多少毛病,都要到了!”玉甫插口道:“怎么不是呀,这时候就有这么个毛病:睡觉时常要大惊大喊,醒过来说是做梦;至于腰膝,疼了好久了。”

亚白提笔蘸墨,想了一想,道:“胃口既然浅薄,恐怕吃药也难。”玉甫攒眉道:“是呀!她还有讳病忌医的脾气最不好。请先生开好方子,吃了三四帖,好点嚜停了。有个丸药方子,索性没吃。”

当下高亚白兔起鹘落的开了个方子,前叙脉案,后列药味,或拌或炒,一一注明,然后授与陶玉甫。钱子刚也过来倚桌同观。李浣芳只道有甚顽意儿,扳开玉甫臂膊要看,见是满纸草字,方罢了。

玉甫约略过目,拱手道谢重问道:“还要请教:她病了嚜,喜欢哭,喜欢说话,这时候不哭不说了,可是病势中变?”亚白道:“非也。从前是焦躁,这时候是昏倦,都是心经毛病。倘能得无思无虑,调摄得宜,比吃药还要灵。”

子刚亦问道:“这个病可会好啊?”亚白道:“没有什么不会好的病。不过病了好久,好嚜也慢点。眼前个把月总不要紧;大约过了秋分,那就有点把握,可以望痊愈了。”

陶玉甫闻言,怔了一会,便请高亚白钱子刚宽坐,亲把方子送到李秀姐房间。秀姐初醒,坐于床中。玉甫念出脉案药味,并述适间问答之词。秀姐也怔了,道:“二少爷,这可怎么样?”玉甫说不出话,站在当地发呆。直至外面摆好台面,只等起手巾,大阿金一片声请二少爷,玉甫才丢下方子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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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两只狗交合,打狗拆散它们。

◎有一耳可握的轻便西式烛台。

◎想必因为这样就成了他的外室,而且反而失去与他一同赴宴,同去同回的权利——现在就连病着,她的娘姨大姐还是跟着他寸步不离,比较放心。

◎有荷叶边的。

第三七回

惨受刑高足枉投师

强借债阔毛私狎妓

按陶玉甫出至李浣芳房间,当请高亚白钱子刚入席。宾主三人,对酌清谈,既无别客,又不叫局。李浣芳和准琵琶要唱。高亚白说:“不必了。”钱子刚道:“亚白哥喜欢听大曲,唱支大曲罢。我替你吹笛。”阿招呈上笛子。钱子刚吹,李浣芳唱。唱的是《小宴》中“天淡云闲”两段。高亚白偶然兴发,接着也唱了《赏荷》中“坐对南薰”两段。钱子刚问陶玉甫:“可高兴唱?”玉甫道:“我喉咙不好;我来吹,你唱罢。”子刚授过笛子,唱《南浦》这出,竟将“无限别离情,两月夫妻,一旦孤另”一套唱完。高亚白喝声采。李浣芳乖觉,满斟一大觥酒奉劝亚白。亚白因陶玉甫没甚心绪,这觥饮干,就拟吃饭。玉甫满怀抱歉,复连劝三大觥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