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玉甫仍归东兴里李漱芳家,停轿于客堂中,悄步进房,只见房内暗昏昏地只点着梳妆台上一盏长颈灯台,大床前茜纱帐子重重下垂,李秀姐和阿招在房相伴。玉甫低声问秀姐如何。秀姐不答,但用手往后指指。
玉甫随取洋烛手照,向灯点了,揭帐看视,觉得李漱芳气喘丝丝,似睡非睡,不像从前病时光景。玉甫举起手照,照照面色。漱芳睁开眼来,看定玉甫,一言不发。玉甫按额角,摸手心,稍微有些发烧,问道:“可好点?”漱芳半晌才答“不好”二字。玉甫道:“你自己觉得哪里不舒服?”漱芳又半晌答道:“你不要急!我没什么。”
玉甫退出帐外,吹灭洋烛,问秀姐:“晚饭有没吃?”秀姐道:“我说了半天,叫她吃点稀饭,刚刚呷了一口汤,稀饭是一粒也没吃下去。”
玉甫见说,和秀姐对立相视,嘿然良久,忽听得床上漱芳叫声“妈”,道:“你去吃烟好了。”秀姐应道:“晓得了。你睡罢。”
适值李浣芳转局回家,忙着要看姐姐;见李秀姐陶玉甫皆在,误猜姐姐病重,大惊失色。玉甫摇手示意,轻轻说道:“姐姐睡着了在那儿。”浣芳方放下心,自去对过房间换掉出局衣裳。漱芳又在床上叫声“妈”道:“你去。”秀姐应道:“噢,我去了。”却回头问玉甫:“可到后头去坐会?”
玉甫想在房亦无甚事,遂嘱阿招“当心”,跟秀姐从后房门踅过后面秀姐房中。坐定,秀姐道:“二少爷,我要问你:起先她生了病,自己发急,说说话就哭;这时候我去看她,一句都没说什么;问问她,闭拢了一只嘴,好像要哭,眼泪倒也没有;这是为什么?”玉甫点头道:“我也在说,比起先两样了点。明天问声先生看。”秀姐又道:“二少爷,我想到一桩事,还是她小时候,城隍庙里去烧香,给叫化子围住了,吓了一吓;这就去替她打三天醮,求求城隍老爷,好不好?”玉甫道:“那也行。”
说话时,李浣芳也跑来寻玉甫。玉甫问:“房里可有人?”浣芳说:“阿招在那儿。”秀姐向浣芳道:“那你也去陪陪。”
玉甫见浣芳踟蹰,便起身辞了秀姐,挈着浣芳,同至前边李漱芳房间,蹑手蹑脚,向大床前皮椅上偎抱而坐。阿招得闲,暂溜出外,一时寂静无声。
浣芳在玉甫怀里,定睛呆脸,口咬指头,不知转的甚么念头。玉甫不去提破,怔怔看她,只觉浣芳眼圈儿渐渐作红色,眶中莹莹的如水晶一般。玉甫急拍肩膀,笑而问道:“你想到了个什么冤枉啊?”浣芳亦自失笑。
阿招在外,听不清楚,只道玉甫叫唤,应声而至。玉甫回她“没什么。”阿招转身欲行。漱芳并未曾睡着,叫声“阿招”,道:“你完了事睡罢。”阿招答应,转问玉甫:“可要吃稀饭?”玉甫说:“不要。”阿招因去冲茶。漱芳叫声“浣芳”道:“你也去睡了呀!”浣芳那里肯去。玉甫以权词遣之道:“昨天晚上给你闹了一夜,姐姐就生了病;你再要睡在这儿,妈要说了。”适值阿招送进茶壶,并喊浣芳,也道:“妈叫你去睡。”浣芳没法,方跟阿招出房。
玉甫本待不睡,但恐漱芳不安,只得掩上房门,躺在外床,装做睡着的模样;惟一闻漱芳辗转反侧,便周旋伺应,无不臻至。漱芳于天亮时候,鼻息微鼾,玉甫始得睡了一觉,却为房外外场往来走动,即复惊醒。漱芳劝玉甫:“多睡会。”玉甫只推说:“睡醒了。”
玉甫看漱芳似乎略有起色,不比昨日一切厌烦,趁清晨没人在房,亲切问道:“你到底还有什么不称心?可好说说看?”漱芳冷笑,道:“我嚜哪会称心!你也不用问了嚜!”玉甫道:“要是没什么别的嚜,等你病好了点,城里去租好房子,你同妈搬了去,堂子里托了帐房先生,你兄弟一块管管,你说好不好?”
漱芳听了,大拂其意,“咳”的一声,懊恼益甚。玉甫着慌陪笑,自认说错。漱芳倒又嗔道:“谁说你错啦?”玉甫无可搭讪,转身去开房门喊娘姨大阿金。不想浣芳起得绝早,从后跑出,叫声“姐夫”,问知姐姐好点,亦自欢喜。迨阿招起来,与大阿金收拾粗毕,玉甫遂发两张名片令外场催请高钱二位。